21世紀的第一個元旦早晨,小鎮的空氣裡都還殘留着鞭炮的硝煙味兒。
冬日的金色陽光透過貼了彩紙的格窗,被染上花色,斜斜映在瓷磚略微開縫的地闆上,落在女生着棉拖的腳邊。
對着厚重台式電視畫面擤鼻涕的女生,一邊哭着一邊往旁邊挪闆凳,怕被日光曬到。
直到闆凳腳與身邊的闆凳腳相撞,她才想起還有個在陪自己看動畫的男同學。
她轉頭,哭着對瞠目結舌的男生說:
“受受他居然被關進空白牢房一千年!整整一千年!想想看,我什麼也不能做,被關禁閉,頂多堅持一天,而他居然為愛堅持了一千年!”
那男生看着屏幕中色彩明豔、人體比例誇張的美型畫風,咽了下口水,艱難問:
“首先,‘受受’是什麼意思?”
咔。
吱呀。
生鏽的合頁發出疲憊的細響,木制門扉打開,一個高大的男人走了進來。
沒來得及繼續交流下文的兩人對視一眼,當即閉嘴,默默按熄了電視機。
假裝沒有一大早就不務正業偷看日系動畫片。
進來的男人不怒自威,明明面無表情,卻似乎隻是進門,就足以将稍稍升溫的小客廳,降溫好幾度。
震懾得倆小年輕不由得打了個哆嗦。
“一千年?”
顯然,進門前,男人就透過格窗,看到了動畫片的劇情,銳評道:
“人類文明能疊好幾個朝代,生産力都可以飛躍進步兩輪。有這麼長的時間,主角拿勺子摳牆都夠越獄了,居然隻是坐在那裡天天掉眼淚?”
“噗。”男生不客氣地沒憋住。
女生瞪男生一眼,才大膽對男人抗議,“教授!你這是冷不丁看到了高-潮情節,所以才會覺得劇情不合理!如果您和我一樣從頭追到尾……”
坐在沙發上的男人向後倚着靠背,将挂在頸上的金絲框眼鏡撚起,架上鼻梁,翻閱起晨間新聞報。
姜黃色的高領毛衣套在這寬肩窄腰的骨架上,愣是被穿出電視裡潮流明星的時尚感,暗色工裝褲在腳踝處收緊,漆皮的黑色短靴,泛着與眼眸一樣深且冷的光。
隻從報紙後擡眼瞥了一下,就讓女生灰溜溜把後半句改掉——
“……仔細想想,嗯,從頭追到尾也還是很不合理。”
“噗嗤。”男生又沒憋住。
被女生掐着腰上的肉狠狠擰了一圈。
礙于教授在場,男生龇牙咧嘴,還是沒敢放肆地叫出來。
“關教授!不好啦——”
門外傳來鄉音濃重的呼喚,打破了小客廳清晨的閑暇。
聽見呼喚,男人将手中報紙一折,放在沙發邊上,當即起身迎接。
來的是個漁民大嬸,身上還穿着帶着海腥味的工作服,沾着水的膠皮手套都沒摘,就往男人手臂上抓。
目睹這一幕的倆學生表情猙獰,以為有潔癖的教授會發作,卻見男人鎮靜地接受了——
“怎麼了?慢慢說。”
“人魚!有人魚!”大嬸指着樓下海邊的方向。
聞言,男學生失望歎氣,“怎麼又是‘人魚’!單是上個月,咱們就辟謠了多少冒充‘人魚秘寶’的手工貝殼飾品攤了!”
“沒辦法,自從這附近發現了遺址後,‘濱鎮人魚’就成了緻富密碼!雖然目前為止無一例外全是騙局就是了。”女學生也附和。
“不是!”大嬸見兩個小的不信,有些慌張,忙對着教授手舞足蹈解釋,“是真的!長得可漂亮嘞!沒見過哪個人長得那麼漂亮嘞!”
“您别急。”男人不置可否,隻鎮定安撫過大嬸的情緒,而後側頭,輕描淡寫喚兩個學生的名字,“常雨霖,石巍,帶好裝備,去看看。”
“是!關教授!”
“是!關教授!”
師生三人在大嬸的帶領下離開了小客廳。
門扉掩上的輕風,掀動沙發上報紙的扉頁。
科教版面的頭條,赫然刊載着男人為首的一支隊伍,于海岸邊某建築大門外的合影。
其下附文——
1998年,我國于南海打撈沉船作業,驚現的海底近人類文明遺址,初步判斷已有數千年曆史。
如今,入駐濱鎮“海洋遺址研究基地”的,關路遠教授所帶領的科考隊,初步賦予其一個浪漫的名字:
“鲛人古國”。
它究竟隻是被海水淹沒的人類同胞的失落古國?抑或真如傳說一般,是人魚一族存在過的證據?
一切靜待時間賜予人類智慧以真正的答案。
*
海濱圍了不少人,多數是身着趕海服的小鎮居民。
背着厚重登山包的石巍打頭陣,邊喊“讓一讓讓一讓教授來啦”,邊試圖擠過人群。
好在,經濟發展遲緩的小鎮,難得降落一位關路遠這樣的頂級知識分子,小鎮居民對教授有着信神一般的敬畏感,聽到教授來了,當即配合着讓出一條路來。
關路遠幾乎沒費什麼勁,就穿行過人群,看見了被簇擁在正中的那隻“人魚”。
一如大嬸所說,是個漂亮的青年。
男青年。
關路遠從未用“漂亮”形容過一個同性。
可目睹那隻“人魚”時,他腦中隻有這麼一個詞:
漂亮。
非要加上什麼限定詞,那就是:
非常非常漂亮。
關路遠第一次感到人類的詞彙竟可以如此匮乏——
單是那雙眼眸,大而明亮,眸子裡嵌着在陽光下流光溢彩的色調。
珊瑚調的粉紫,深海的幽藍,日光流轉時,似乎還能看到鎏金般的光點。
關路遠拜訪過不少國内外的民族,沒見過哪個族群,能孕育出這樣一對眼睛。
單是這雙眼睛就能吸引人許久,好不容易回神,才有餘裕注意到男孩完整的美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