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話音落下,營帳内便靜了。
原本便是無人開口的,隻是這會她敏銳地察覺到了一股肆無忌憚的打量、審視的目光。
如芒在背。
祝琬的手腳一瞬間冰涼起來。
是她大意了,過去在爹爹書房裡她經常這樣和爹爹分析時局。
但如今她竟然蠢到在叛軍的大營裡,毫不掩飾地看着這樣堪稱機要的物事,揣測叛軍接下來的可能會做的事。
尤其是,她的立場還和一旁正盯着她的陳毓分屬兩方陣營。
站在那副山河圖面前,祝琬背對着一旁的陳毓,一時間有些進退兩難。
蓦地,陳毓站起身,來到她身後。
她看不見他此刻的神情,也不大敢回頭看,隻聽到那人冷冽的聲音。
“說下去。”他道。
聽不出情緒,辨不清意味。
隻無端讓她想起初見的那個夜晚,寒星冷月映出的染着血氣的刀鋒。
祝琬沒回頭,望着面前的山河圖沉默着。
良久,她垂下眼睫,聲音很輕,但開口是堅定而明确的。
“我不能說。”
行兵布陣本就不是密不透風的事,他事先做好的部署,朝廷未必沒有準備應對之策,倘若因自己此番點破,反教他改換路線,豈不是成了出其不意的奇招?
抑或是他原本沒想到别處,自己這一番話,反倒一語點醒夢中人,反而是更是弄巧成拙。
方才已是失言了,這會她自是不會再多言一個字。
兩相靜默,旋即身後那人冷嗤着開口。
“此前我便說了,祝姑娘未免太過看重自己,也太過小瞧他人了。”
陳毓像是忽地失了興緻,轉開身回到自己的案前,慢悠悠地開口。
“你便那麼确信,自己的想法完美無瑕、天上有地下無,且旁人都想不到?”
“倘若我行事還不如你這般的黃口小兒周全,那這大業不謀也罷。”
黃口小兒?
祝琬聽得來氣。
實則是方才話一出口,她便想過他可能會瞧不起自己的女兒身份。
畢竟從前在京中時,父親的那些門生有些在相府書房中見過出自她手的筆墨的,私下裡也曾對她的女兒身份有過些議論。
她從未在意過這些言辭。
可現下他說的什麼?黃口小兒?
他這是在拐彎抹角地說她沒閱曆。
怎麼想怎麼生氣。
但到底是不想再說些無謂的話,祝琬别開目光。
她來這裡,其實除了交給他要送給外祖父的那封信,私心裡還想要确認一些其他的事。
想着,祝琬往陳毓所在的桌案邊走近了些,将目光不動聲色地投向桌案上的那柄刀。
刀未出鞘,但祝琬本也不是要看刀鋒的。
刀鞘上原本嵌着玉珏的嵌孔空空如也,那枚玉珏此刻正收在祝琬的袖中。
夢中所見的那柄刀,在刀柄處有幾處纂字,她看不懂,但是記得大緻的形貌。
她看向刀柄處。
一模一樣的纂字,明晃晃地像是在昭示着什麼。
祝琬心口劇烈地跳起來。
那個真實又清晰的駭人夢境,自小到大她經曆過無數次,可夢醒來,她總是想不明白,那一切到底和她有什麼幹系。
此番還是頭一遭,她親眼見到和夢中一模一樣的事物。
她盡力讓自己聲音保持平穩,指尖點了點刀鞘上空蕩蕩的嵌孔,狀若随意地道:
“将軍将那枚玉珏贈予我,不打算再尋個什麼物件填在這裡嗎?”
陳毓像是在看什麼信箋軍報,聞言頓了頓,看她一眼道:
“何時說過是贈予你?”
他目光落回手中的文書,繼續道:“隻是讓你代為保管。”
“……”
祝琬本就是随口找由頭,被他一番話堵得莫名有點說不下去。
但她隻是遲疑了會,便再度開口。
“這些纂文,有什麼特殊的含義嗎?”
“似是很少見呢。”她補充着說道,試圖讓自己的發問顯得不那麼突兀。
陳毓倒是沒什麼特别的反應。
實則他那張臉本也瞧不出什麼特别大的情緒。
他将信放到一旁,擡頭直直朝她看過來。
“你對我這刀很感興趣?”
“……隻是随便問問罷了。”祝琬含糊應了句。
陳毓點點頭,很是贊同的樣子。
“嗯,方才是随便聊聊,聊得是我的軍機,現在是随便問問,問得是我佩刀的銘文。”
他怪裡怪氣地重複着,仿佛在暗示什麼一般,但又不待祝琬繼續說什麼,他的目光也落到那柄刀上。
或者說,是在看刀柄處篆刻的銘文。
他眸色沉沉,卻一言不發。
半晌,他移開眼。
“祝姑娘,這些無關緊要的事先放放,我要的信呢?”
他聲音慢悠悠的。
“夜裡你的那個沒用的護衛都替你送出一封信了,我要的信,可寫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