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現在沒有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道蜿蜒的傷疤。
從耳畔下一路落至後頸,而後被衣衫遮掩地嚴嚴實實。
祝琬看着那裡,似乎能看到或是槍或是劍,又或者是匕首,鋒利的刃口割開皮肉,深入,血湧而出,最後隻落下這樣一條痕迹。
她呼吸急促,皺眉盯着那裡,似乎是不大甘心。
可面前的男人大概是難以忍受她這般,刀被置在一旁,她方才盯着看的那隻手擡起,将衣領拉高。
下一刻,那人也後退了幾步。
拉開些距離後,陳毓神情也不怎麼好看。
他側過身,将衣領整理好,而後朝她看過來,面上是一副被冒犯的神色,仿佛方才的複雜神色從未出現過一般。
“祝姑娘,還請自重。”他慢聲道。
祝琬還是覺着不甘心。
從見到這人,和他說幾句話,那種小時候面對周俨時的情緒便頻繁湧現出來。
這麼些年過來,她面對旁人時,鮮少會有這樣的感覺。
隻有周俨,三言兩語便能激起她的情緒。
如今他也是。
還有那個跟随她好多年的怪夢。
若是當真如當初那個老和尚所說的,是預兆,是示警,那一切必然還有什麼是她尚未想通的。
她緊盯着陳毓。
多巧合啊。
本來應該有一顆痣的地方,如今偏偏有一道疤。
想起第一次見到這人,深更半夜的陌生巷道裡,她一擡眼,在他面上看到的、那道吓得她眼淚都差點掉下來的可怖疤痕。
她看向他普普通通的臉。
和印象中周俨的那種奪人眼的漂亮幾乎是天差地别。
可現下那裡沒有疤。
祝琬抿着唇,再度朝他走近。
她一聲不吭,在他不明所以又充滿防備的目光中,猝然擡手推了他一把。
陳毓隻以為她還要看什麼,全然沒防備她的動作,實實在在地被她推地趔趄。
他單手撐在一旁的桌案之上,另一手以手肘格開她伸過來的手。
“你發的什麼瘋?”
陳毓的聲音中帶着幾分氣急敗壞。
祝琬也不知道哪來的力氣,竟将他格擋着她的手扯開了。
而後她手握住陳毓的下颌,将他臉背向自己,另一隻手拉開剛被他拽起的衣領,重重地在那處落了疤帶着血痂的猙獰傷口處按了一下。
面前的人痛哼了聲。
被她按過的傷處,實打實地滲出血。
不是假的。
祝琬怔怔地盯着那裡,愣愣地轉頭看向陳毓。
陳毓的面色陰沉,将她鉗制自己下颌的手拿開。
他盯着她的眼神卻摻雜着道不明的意味。
正要開口,便見祝琬望着他的那雙眼眨了眨,幾滴淚随之滾落下來。
“……”
話到嘴邊,終歸是沒說出來。
良久,祝琬皺眉,動了動被他抓得生疼的手腕。
“松開。”她小聲命令着。
陳毓似是回神,松了她握着她手腕的手。
他退開了些,從桌案旁拿出藥箱,都不需要借助什麼銅鏡一類的東西,熟門熟路地陰沉着臉給自己上藥、包紮。
祝琬忽地覺着脫力。
她靠坐在他的桌案上,也不知道在盯着哪裡,隻覺着心底的悲傷掩不住地往上翻騰,亟待宣洩出來。
她垂着頭,眼淚撲簌簌地往下落。
實則她自己也不知道到底在哭什麼。
方才她像是魔怔了,有那麼一瞬間,她覺着眼前這人身上處處都是周俨的影子。
可明明,她和周俨從來都沒有過多麼深刻的情誼。
他在府中的時候,從來都是和自己不對付的。
後來他逢年節時回到相府,連聲“小妹”都沒喚過。
她和周俨,從來都不親近。
可她就是覺着,像他那樣的人,不應該這樣不清不楚地死了。
似梁王那般的下流貨色、還有朝堂上那些屍位素餐之流,如今還能耀武揚威,真正在為民為國做實事的人卻得不到好結果。
為什麼呢?
祝琬垂着頭,擡手抹了抹眼淚。
餘光瞥見陳毓在一旁不知道做什麼,她心裡松了口氣。
她是很容易就會掉眼淚的性子。
大部分時候都是過一會便好,最怕人在這個時候關切地詢問或者直接輕聲細氣地哄她,越這樣她越停不下來。
雖然她現在也哭得停不下來,但好在,這裡這個人雖然不知道她的性子,但是大抵也被她方才奇怪的行徑弄得格外不悅,并沒有寬慰她的打算。
況且以這人的性子,若是當真寬慰她,可能更讓她覺着詭異。
她努力讓自己不再想那些和現在無關的事。
就像,她心裡再為舅舅、為周俨覺着不值,他們也不會在此時跳出來幫自己。
更何況周俨早已經死在北地,若是當真跳出來,才更仍讓人害怕吧。
祝琬用袖子擦擦眼睛,正想為自己方才像是輕薄于他的舉動解釋一下,餘光裡便瞧見他扔過來件什麼東西。
她下意識接了,看了眼發現是包紮傷處用的繃帶。
她疑惑地看向他。
“把臉擦幹淨,别出去了像是我怎麼你了似的。”
祝琬自覺理虧,從善如流地想好好擦擦臉。
旋即她後知後覺地想到,雖然這邊條件是寒酸了些,可出來前,言玉是為她簡單上過妝的。
方才自己那般失态,這會不知道是什麼樣子了。
現下這還未過午時,外面全是人,從這邊營帳走出去,回自己那邊還不算近,這般情狀,怎麼往外走?
她手裡拿着幹淨的繃帶,在陳毓這處營帳裡四處梭巡。
陳毓這會已經自己處理好了,斜靠着另一側的立柱,離她離得遠遠的,冷眼看着她,也沒吭聲。
“你這有沒有……”
“沒有。”
祝琬剛一發問,便聽到他冷淡的聲音。
她抿唇,不甘心地又道,“你都不知道我問什麼,就說沒有?”
“問什麼都沒有。”
陳毓這會看着仿佛渾身帶刺。
他說完,下意識看了她一眼。
祝琬被他這一眼,看得更不自在。
她現在也覺着,自己方才莫不是瘋了,又是扒人衣服,又是戳人傷處,然後最後自己反倒哭了一場,現在沒法收場。
不用問都知道,自己現下是什麼模樣。
她哭過之後,一時半會都緩不過來,瞧着格外明顯。
小時候她還總裝哭去找陳甄撒嬌。
祝琬别過臉,避開陳毓看過來的眼,心一橫便想着要不就這樣出去算了。
下一刻陳毓便動了,原本離她站得格外地遠,這會他朝她走近。
祝琬下意識後退,卻被身後的桌案絆住身子,她反手撐住自己,便見到陳毓從桌子上拿過他的刀。
她眼看着他在自己面前,沉着臉,一言不發地拔刀。
刀出鞘,即便是白日能掠開幾道寒光。
祝琬連呼吸都滞了滞。
她大概猜得到方才自己那番動作定是激怒了他。
不用深入了解,她都看得出來他既不是容易親近的人,也不是什麼好說話的人。
刀鋒映過刺目的日光,祝琬下意識閉了閉眼。
而後便聽到那道慣是帶着幾分譏嘲語氣的冷沉聲音,不怎麼有耐心的在她面前說道:
“我這裡沒有銅鏡。”
祝琬這會雙眼的眩目感剛緩過來,她錯愕地擡起頭,對上陳毓的目光。
他手中的刀身明亮,一晃而過,便映出好幾個小小的她。
見她望過來,他似是更不耐煩,别開臉,擰着眉。
“湊合一下。”
“然後,從我這離開。”
他一字一頓地說道,聽在祝琬耳中,隻覺着他好像咬牙切齒地在同她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