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室寂靜,景雲的視線也落在自己的右臂上,那道傷疤自手肘綿延而下将近腕處,雖然仔細縫合過,但仍然在皮膚上留下了一條蜈蚣一樣醜陋的傷痕。
他是男人,并不懼怕傷痕,他懼怕的是無力。
他的右手,一直無力,别說彎弓射箭,就連日常吃飯、寫字,也做得艱難而笨拙。宮裡的太醫來了又去,藥敷、按摩、針灸,然而,沒有一點效果。
這些日子他把自己關在書房,寫廢一張又一張的紙,心裡的怨恨也在堆積、消融、再堆積。是的,他也怨恨,恨殺手、恨幕後之人、恨那座皇宮、甚至恨爹娘、恨自己、也恨……懷素。每寫一個字,恨就多一點;然而,每撕一張紙,心底又有一個聲音再告訴他,他如今的境遇,其實和爹娘、和懷瑾,其實沒有關系。
發現他的右手無法用力之後,爹曾經和他長談過一次,其實說是長談,倒不是說了多少話,而是爹坐在他的床前,從清晨到傍晚,這期間,他一直背對着,不想說話,也不想聽任何話,于是爹就這麼一直坐着,安靜得仿若一座山峰。
後來還是他忍不住了,翻身坐起,告訴爹,“兒子沒事,您回去歇息吧!”
話說完,他生平第一次,看見他爹,那個逢人總是樂呵呵的穆國公,潸然淚下。
“當年我們一衆兄弟,跟着先帝和陛下兵出慶州的時候,從來沒想過會有今日的富貴。”那夜,爹望着透窗而過的月光,出神良久,才慢慢的說,“那些年,到處都在打仗,哪裡都有流民,你小時候應該也見過,衣衫褴褛的百姓,拖兒帶女、饑寒交迫的走在一條不知道哪裡是終點的路上,走着走着,走不動的人就會倒下,而他的親人,連掩埋他的力氣都沒有。那時候我們想得都很簡單,就是這天下不能再亂下去了,我們的父母妻兒,不能有一天也走上這條路。”
“數年征戰,受過傷,在死人堆裡爬出來過,還算僥幸,沒死,大齊立國了,半壁江山得了太平,”爹說,“這樣潑天的富貴,說來就來,我當年也沒有多想,隻是用最短的時間接了你們到京城,希望你們從此過上好日子。那時候爹還是很得意的,常常想着:看,我說到做到,終于給了父母妻兒安穩富貴的生活。”
“總要到了現如今,我才漸漸發現,富貴也未必就是好事,一個人,得到的越多,就注定失去的也就越多。”爹繼續說,“我們是後族,和皇室的糾葛太深了,深到想抽身退步都難。你飽讀詩書,也不用爹多說,自然知道,曆朝曆代,皇後的娘家人,無外乎就那麼幾種結局,而其中最好的,也就是皇子順利繼位,外戚不争權,不幹政,穩穩當當的退出權力圈,安享富貴。可真正能做到這一點的,古往今來又有幾家?”
“這些日子,爹也想了很多,覺得你傷了,甚至殘了,未必不是一件好事情。”爹看了看他,歎了口氣,“本想着,皇子之争還要過些年,甚至過幾代才會上演,沒想到來得這麼快,你從此若真是文不成、武不就,就此遠離廟堂,不參合皇子之争,倒不失為保命的良方。”
“爹有救萬民于水火的志向,到了兒子這裡,難道就該一輩子碌碌無為,隻求保命嗎?”景雲說了那天的第二句話,“難道,兒就不應該有自己的志向和自己想保護的人嗎?”
“長大了,有自己的想法了。”爹笑了,笑中有淚,“所以,你可以把你的傷看成上天給了你兩天路去選擇,你可以從此做個富貴閑人,将來娶個喜歡的女孩,回慶州也好,去任何地方也好,過你們安安穩穩的生活;你也可以把你的傷看成是上天給你的磨砺,如果治不好了,你還能坦然的面對你的生活,面對周圍異樣的眼光,繼續走好你想走的路,有了這份心性,将來,爹到了九泉之下,也可以少為你挂心些。”
這些日子,他獨自在書房,反反複複的想着爹的那一番話,也想自己的志向和将來要走的路,可無論怎麼想,心裡總有意難平,……于是怨恨湧起又消散,日頭升起又落下……他還沒有想出所以然,懷瑾就來了,以她的方式,一把将所有見不得光的貪嗔癡恨,掀到了日頭底下。
有一瞬間,他想要奮力推開她,就像之前她一次次推開他一樣。
也是這個瞬間,他想怒吼,一直要跟他橋歸橋、路歸路的人,一個不想和他有任何牽扯的人,一個……他也想努力忘記的人,憑什麼還要以這樣跋扈的姿态,揭開他的傷疤,攪亂他的生活和他的心?
他想問問,陳懷瑾,你憑什麼?
你憑什麼一句話就決定了懷素的死生,你憑什麼一句話就了斷了彼此的未來,你憑什麼來問,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