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并不是衛嫱第一次進宮。
阿爹乃當朝太傅,她曾身為公主伴讀,也跟着進宮受習。故而于幼時起,自衛府到皇宮這一條路她不知走了多少回。但從未有一次,這一條通往權柄頂端的道路,能使人感到如此陰森可怖。
一路走來,道路兩旁都是屍骸,越朝裡宮走,屍骸愈堆積如山。
她蜷縮在馬車裡,聽見馬蹄踏踏,聽見兵戈交接,聽見哀鴻遍野。
她聽見有人高聲喊道:
“大業已成,恭賀新帝,恭迎新帝——”
……
前來将她帶入宮的小統領犯了難。
在衛家時,李徹并未說要将衛嫱一并帶入宮,他走得匆忙,甚至連一句關乎她的話都未留下。
幾經猶豫,小統領猜想,陛下應當是想将眼前這位衛姑娘帶入宮的。
畢竟當朝天子的女人,又怎麼能流落在外呢?
皇宮之内,宮門也破敗殘缺。
馬車終于于一處停下。
無人上前,衛嫱也未掀簾,任由夜風吹拂着車簾,雨雪自縫隙中撲面而來。
落在她的眉睫上,又化作極細潤的晶瑩。
她聽到——
“陛下在與聞大人議事,我們将她安、安置在哪裡?”
他們口中的“陛下”,自然是那位起兵謀反,尚未登基的新帝。
馬車外那頭沉默了半晌,終于有一人大着膽子道:“聽聞陛下方才去了金銮殿,不若先将她安置于此處,再待陛下歸來。”
“也隻能如此了。”
一名将士掀簾,衛嫱強打起精神,跟着他走下馬車。
她看見滿院子的屍骨。
那不能稱之為屍骨,首級、斷手斷腳,還有許多殘缺的軀幹。他們都身穿着宮服,未來得及閉眼,面色惶惶,皆是驚恐與痛苦之色。
腹中一陣惡寒,衛嫱停下腳步,一彎身,幾欲作嘔。
興許是惦念着她與李徹的關系,領路的那幾名将卒并無催促,倒是耐心地等着她。
她頭頂是一柄沾了血漬的骨傘。
“衛姑娘,這邊請。”
他們将她送進了金銮殿的内寝。
這裡原先是李煊的寝宮,這一路上,衛嫱聽聞,李徹已帶兵将從前這名賜自己一杯毒酒的皇兄囚.禁。
聽見這些消息時,衛嫱心跳很快。
畢竟三年前,她曾是李煊的“共犯”。
當年她确實未曾料到,李煊遞給她的是一杯毒酒。
她未料到李煊竟能殘害手足,更未想過他竟如此膽大包天。
然,更令衛嫱意外的是,明明是她隻身前去的琅月宮,大理寺與刑部卻并未徹查至她的頭上。她就這般清清白白、幹幹淨淨地自這一出命案之中脫身,其中又有何人的手筆,衛嫱不得而知。
那名統領與宮人簡單交代了幾句,而後便先行離開了。周遭宮人也未上前來,獨留衛嫱一人在這偌大的寝宮之中。
走進内寝,她的身子仍冷得發抖。
她并不傻。
她知曉,那群人将她帶到此處是何居心。這裡乃天子休息之所,更是天子寵幸妃子之處。
他們将自己帶到此處,是想讨好方上.位的新帝。
越往其中想,她身體愈發感覺寒冷。經由衛府那麼一遭,她的身子尚未清理,衣服上還帶着雨漬與污泥。
衛嫱不敢坐在軟椅上,亦不敢上榻。她披散着頭發坐在地上,靠着桌角,意識昏昏沉沉。
她發起了燒。
嗓子、身體、四肢百骸都燙得厲害。
宮人俨然看出了她的異樣,卻都沒有上前,他們叫她于此處等着李徹。如今宮中禦醫皆已被調走,無人敢妄下調令。
可等着等着,周遭響起窸窣之聲。
透過屏風,有宮人擔憂望向她。
伴君如伴虎,衆人聽聞新帝不苟言笑,陰晴不定,心思極難易揣摩。
而今……
“姑姑,咱們可否……要先侍奉她沐浴更衣?”
“噓,适才那統領叮囑了,叫咱們莫要輕舉妄動,隻待着新帝來。”
門窗虛掩着,風聲簌簌,琉璃的夜色落在女子慘白的面容上。
即便身上帶着些泥濘,昏暗的月光,也難掩其姣好的身段與臉龐。她生得極美,春山黛眉,細柳腰肢。柔弱之中,又帶着一種向陽而生的韌勁。
這裡的掌事姑姑也算是宮中老人了,這一路走來,見過許多姿容出衆的女子。
可當見到衛嫱的那一瞬,她仍是晃了晃神。
“她怎麼一直不說話,是不是個啞巴啊?”
“畢竟她也是陛下的女人,會不會……”
有小宮娥瞥了瞥屋内那道孱弱的身影,憂心忡忡。
“陛下破城之後,立馬帶兵圍堵了衛家,爾後衛二小姐便被送到金銮殿了……姑姑,我聽聞她是陛下碰過的第一個女人,你說我們若是跟了她……”
幾名小宮娥壓低了聲,你一句我一句,擠眉弄眼地議論。
不過登時,寝殿的大門被人從外推開。
身前透來一縷光亮,甚至有些刺目。衛嫱靠在牆邊,強撐着擡起頭。
“衛姑娘,喝口熱水。”
“衛姑娘,可否要奴婢侍奉您沐浴更衣?”
“衛姑娘……”
“……”
她搖搖頭,一一拒絕。
少女蜷縮在牆角,兩臂抱在胸前,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樣。
她的身上很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