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嫱倒吸一口涼氣,又心有餘悸,緩緩吐息。
眼見兄長已然收勢,他長身玉立,平靜地将劍身收入鞘中。
爾後雙手捧劍,朝座上一拜。開口時語氣依舊平穩,珠落有秩。
“驚擾聖駕,望陛下責罰。”
奏樂的樂姬吓得都快哭了,她面色蒼白,跪倒在地,拼命朝李徹磕頭。
“陛下恕罪,陛下恕罪,陛下……”
有人這才回過神,慢慢褪去面上驚惶,重新坐回席上。
李徹并未理會那樂姬,擡了擡手,示意下人将其拖下去。
轉瞬,他掀了掀眼皮,與衛頌四目相對。
視線碰撞着視線,衛嫱在心中又暗暗捏了一把汗。
若說方才是劍拔弩張,如今才是真正的硝煙無聲,她很清楚,便就在剛剛那一刻——
她一貫溫潤的兄長,對李徹動了殺心。
衆目睽睽之下,若是李徹怪罪下來,禦前行刺,便要五馬分屍。
如此想着,衛嫱一顆心提到了嗓子眼兒。她心中一面祈禱,一面默默盤算。如若一會兒李徹發了惱,她又該如何沖上前去,為兄長求情。
少女心中驚懼萬分。
她目光不敢移開,直勾勾盯着那身着龍袍之人,不知過了多久,興許是一瞬,又興許是幾息之後,龍椅上的男人忽而勾唇。
他竟伸手,看着衛頌,撫掌而笑。
“妙哉,妙哉。”
李徹大笑道,“芙蓉公子不愧是京城第一劍客,殿前一舞,果真令朕刮目相看,來人。”
德福猛一回神,哆嗦着上前。
“奴、奴才在。”
“傳朕旨意,賜——”
“陛下。”
不等李徹說出賞賜那些金銀珠寶,清淩淩一道聲,已截去了他的話。
驚魂未定的衛嫱看見兄長雙膝點地,宮燈映照着,将他的身影拖長。
兄長跪拜在李徹座前。
“陛下,臣無心于身外之物,更不敢受陛下賞賜。微臣唯有一事相求。”
正說着,他擡起頭,字字落地有聲。
“唯求——吾家小妹歸家。”
求陛下恩赦,送吾之珍寶,小妹阿嫱平安歸家。
衛頌清楚地看見,座上男人的目光沉下來。
那原是一雙精明淩厲的鳳眸,此刻眸間更添了幾分冷意。雖如此,衛頌卻仍未退縮,夜風微拂着,吹起他細碎的鬓發。
亦将座上之人眸色吹得愈發深濃。
李徹就這樣審視他少時。
須臾,皇帝隐去眼底不虞,淡笑着看着跪于自己身前的男子。
“衛卿。”
他輕聲笑。
“你這是在同朕談條件麼?”
此言一出,席間衆人忙不疊起身,慌張跪拜。
衛嫱也跟着跪拜下來。
陛下這是惱了。
适才那長劍直抵向他命門而來,陛下不曾惱怒,而今芙蓉公子僅是一句話,竟叫他怫然生了愠意。
兄長沉聲道:“臣不敢。”
“不敢?”
李徹垂眸,冷冷笑了聲。
“你最好是不敢。”
衛嫱離龍椅太遠,她聽不見李徹在兄長耳旁說了什麼,她隻看見兄長愣了一瞬,繼而俯身朝李徹跪拜。
“臣叩謝聖恩。”
夜色渺渺,冷風拂入除歲宴,她覺得周身冷了許多。
雙手雙腳不知在何時,竟也變得冰涼如斯。
金妃守在李徹身側,笑意盈盈地打着圓場,好一番溫聲細語的輕哄,李徹終于擡手,為芙蓉公子賜了座。
卻是整個宴席最尾端的位置。
她與兄長之間隔着重重人影,擡首低眸間,能察覺始終有一道滿帶着心疼的目光,定定落在她身上。
李徹在殿上,衛嫱不敢太過明目張膽地與兄長對視。
三年之前,她喂李徹一杯毒酒,乃是為了于李煊手中救下父親和阿兄。她還記得對方閉眼的前一瞬,曾蒼白着臉在她懷裡問道:
“所以阿嫱是為了他,是麼……”
她異父異母的兄長。
如今是她在這個世上唯一的親人。
衛嫱忘卻自己究竟是幾歲時被爹爹帶入衛府的,隻知從自己記事開始,兄長便一直陪着她。
他教她讀書認字,教她彈琴作詩。于那時的衛嫱而言,兄長是除了爹爹之外,陪伴她最久、最久的人。
亦是除了阿爹之外,待她最好、最好的人。
不知不覺,又有舞樂聲于耳畔奏響,她低頭發着愣,忽然有宮人走至她身側,幾乎是命令她道:
“衛姑娘,陛下喚你上殿。”
衛嫱擡起頭,才發覺——李徹的眼神已在她身上落了許久。
他的目光冰冷,似是殿外刺骨的寒風,令人生畏。
而他身側打扮得花枝招展的金妃,正以一種極為怨毒的眼神瞪向她。
少女抿了抿唇,終是不敢違抗君命,硬着頭皮上前。
她走得很慢。
每一步似乎都滿帶着不情不願。
她不敢再望向宴席中的兄長。
李徹看她走來,勾唇笑了笑。他笑起來極好看,鳳眸微勾着,眼底寫滿了玩味之意。
男人唇角笑意冷漠,根本不達眼底。
走至離那龍椅兩步之外,衛嫱行了一個宮禮,用啞語喚了他一聲:
“陛下。”
不夠。
還不夠近。
李徹擡了擡下巴,用眼神示意她:“上前。”
這一聲,滿帶着占有欲:
“過來。”
“給朕與金妃倒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