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周模糊的畫面再次清晰,卻是傍晚時分,顯然仍舊不是現實。
烏村景象徹底消失,眼前是條石闆路,路旁房屋密集,高低錯落。行道樹上張燈結彩,店鋪門前堆着圓滾滾的大雪人。
小鎮,新年。
面前又是個渾身髒兮兮的瘦弱男孩,長發垂到胸口位置,髒得打了結。一束暖黃光芒透過玻璃窗映在男孩臉上,但淩衣幾乎認不出這是燕絕。
好痩,好矮,好髒。
連那雙溫潤如珠玉的琥珀色瞳仁此刻也異常渾濁黑暗,面無表情地看着窗内。
淩衣也扭過頭。
窗内是一家三口,爸爸媽媽和兒子都穿着簇新的紅毛衣,圍在小圓桌邊吃飯,三菜一湯,有說有笑。
樸素的家裡收拾得清爽幹淨,牆上貼滿了微微泛黃的獎狀和幾張兒童畫,木櫃上放着芭比娃娃和某個動畫片人物的模型。一隻黃狗乖乖坐在桌邊,尾巴如螺旋槳,等着小主人抛骨頭下來。
十分平常的一幕,卻又溫馨到像是電視廣告一樣。淩衣想起去年,他和林哥慕容潇他們吃飯時也和這一幕差不多,但更熱鬧點。
不知不覺,他眼眶一熱。但微微咬牙,将注意力扯回夢中。
燕絕仍舊趴在窗棂上,猥瑣地露出一雙眼睛,偷窺着别人家的幸福,眼睛都不帶眨的。大概是終于認清這一幕和他毫無關系,才徐徐垂眸,雙手蝸牛一樣從窗棂上慢慢滑下來。
他轉過身。
窗内忽然傳出一聲聲激烈的狗吠。
砰的一聲,虛掩的木門被撞開,一道黃色影子閃電般沖了過來,被抓包的燕絕措手不及,隻來得及後退半步——
黃狗鑽進了他□□,又從他□□鑽出,圍着他打轉,尾巴搖得比螺旋槳還快。
淩衣:?
這狗對小偷也太好了吧?
不對……這是看到主人了?
燕絕原地怔楞了幾秒,慢慢蹲下身。
大狗迫不及待地撲上去,直舔他髒兮兮的臉。
一滴淚珠從燕絕眼尾溢出,他連忙擦掉,嘴角向上,露出個溫柔的笑:“好了,阿黃……”
聲音微弱又沙啞,被新年的鞭炮聲和緊随其後的匆匆腳步輕易淹沒。
母親,父親,孩子,一家三口,都沖出門外,難以置信地盯着雪地上髒兮兮的小孩,和小孩身旁高興成殘影的大黃狗。
幾秒間,四個人都靜默如石。
兩行眼淚從父親眼底流出,媽媽的手顫抖着捂住了嘴,聲音微不可聞:“小執……?”
隻有小孩哇一聲響亮地哭出聲,飛奔而來:“哥哥!”
“别别别過來。”燕絕連連後退:“我身上很髒……”
男孩撲進燕絕懷裡,比燕絕高出十厘米的腦袋拼命往燕絕肩上靠,一把鼻涕一把淚,全抹在了燕絕身上。燕絕遲疑了幾秒,也抱住對方,哭了起來。
男人和女人也先後腳跑下台階,抱住兩個孩子,邊哭邊帶燕絕走進家,吃東西,喝水,洗澡,換衣服……将燕絕帶回原來的房間——這間卧室仍原封不動地保持着,日日打掃纖塵不染,連床單被套都因為過年剛換上嶄新的。
一家人忙前忙後,大黃狗跟前跟後,汪汪吠叫。
淩衣才看清牆上的獎狀大多都是燕執的……也就是燕絕的。
但日期最近的一張,也是兩年前的了。
被拐去烏村待了兩年嗎?怎麼回來還變矮了?淩衣斜睨着桌邊吃飯、煥然一新的燕絕,他很确定,這段記憶裡的燕絕比上一段記憶的矮。
不僅是矮……五官輪廓更稚嫩,手指好像也短一點……
是記憶出錯了嗎?畢竟他現在看到的應該是燕絕的記憶,而不是當時的情景吧……話說回來,這小子家庭氛圍很不錯啊!
這麼溫暖善良的爸爸媽媽,是怎麼養出那種人渣的!
淩衣旁觀此刻幸福的一家人,想起的卻是被燕絕害死父母的六歲稚子,被燕絕虐殺獨子的白發老人。
厭惡感幾乎凝為殺意。
眼前畫面再次模糊淡化,天色漸亮。
回到白天。
但還沒有回到現實,他依舊身處小鎮。
烈日灼空,暑氣蒸騰,哭聲吵得人心煩。
淩衣尋聲看去,是個小姑娘在大哭。沒有大人為此駐足,隻有一個穿着校服的小學生停了下來。
這還能是别人嗎,當然又是燕絕。和上一段記憶裡的燕絕差不多高,但穿着雪白的校服,清爽的碎發随風晃動,淺色瞳仁被陽光照個通透,唇角的笑幾乎讓淩衣錯覺看到了林哥。
他微微彎下腰:“小朋友,你爸爸媽媽呢?”
“媽媽……嗚嗚嗚嗚嗚……媽媽……”
“不哭啦,我請你吃糖。媽媽怎麼了?”燕絕邊說邊從口袋掏出顆棒棒糖,撕開包裝遞給對方,另一隻手輕輕揭起對方哭亂黏住的發絲,别到耳後。
“不……不知道……嗚嗚嗚嗚……”
他一邊微笑,一邊捧住女孩的臉,指腹輕輕擦掉女孩滿臉淚痕:“你家在哪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