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辭此言一出,衆人眼見着懸在謝玉珠脖子上的白紙,瞥着扶光宗人的臉色,幾方都陷入短暫僵持的寂靜裡。
溫辭也沒有給衆人反應時間,刹那間所有白紙迅速聚集在台上三人周圍,旋轉繼而如煙花般消散。不過是呼吸之間的事兒,台上空蕩蕩,白紙與人都不見了蹤影。
莊叔面色慘白,撥開衆人奔到台上,頹然地歎着老天爺啊。他的聲音被淹沒在沸沸揚揚的讨論聲中,整個摘月樓被驚詫與疑慮籠罩。
正在此時空中傳來一聲嘶鳴,一隻灰白色的鷹從破損的窗戶裡飛來,将一支竹制信筒丢進扶光宗弟子手裡。
扶光宗弟子解封信筒,掃了一遍信件内容便驚道:“師叔近日占蔔得卦,卦象顯示葉憫微下山了。”
扶光宗策因道長乃仙門中最善蔔之人,每年春夏秋冬各有大占蔔,算關乎天下時運之人。此前二十年的八十次占蔔裡,卦象都顯示葉憫微停留在昆吾山上不曾離開。
第八十一占,九九歸一,她在此時下山而來意欲何為,如今人在何處?
動則變,而生吉兇。仙門衆人議論紛紛,仿佛陰雲将至,前路不明。
而所有紛亂的始作俑者雲川,此刻正站在空曠無人的街道上,她擡頭看到屋檐間沉沉下落的明月時,才意識到這個漫長的夜晚終于即将結束。
夢裡的時間流逝速度與外界不同,她與謝玉珠曆經數不清的夢境與算不明的時間,也不過是這個夜晚的兩個時辰而已。
雲川拍了拍胸口,視線裡沒了擁擠的人群,令人窒息的惡心感随之消退,她終于松了一口氣。
她面前灑滿月光的街道上,隻站着那個彩衣的美人。
美人背對着雲川默不作聲,左手在身後握住右手手腕,而右手捏得死緊,仿佛正在努力忍耐什麼。
“怎麼回事?這又是哪兒?”身旁傳來謝玉珠的聲音,她疑惑地轉圈,顯然是被這一晚上層出不窮的噩夢吓怕了。
月光下的溫辭轉過頭來,不無嘲諷地說:“這裡是甯州梁杉,離阜江三十裡地,他們暫時不會追過來。你膽子這麼小,怎麼敢跟她演這出戲?”
謝玉珠沉默片刻後,痛心疾首地轉向雲川:“我就說你演得太假了,人家一眼就能看出來!我都不知道他們怎麼能信的!”
“我殺過人,還是靈匪。”雲川提醒她
謝玉珠歎息一聲:“确實,這經曆彌補了你在演技上的欠缺。”
溫辭眼見着兩人居然旁若無人地聊上了,頓時氣不打一處來,轉過身來一字一頓地質問道:“進夢是誰的主意?”
“我本想在銅鏡上做出術法看夢,但術法出了差錯,我們被帶進噩夢中了。”雲川如實交代。
溫辭怒極反笑:“做術法?出差錯?但凡你再多錯一點兒,就迷失在衆生識海裡回不來了!你以為你是誰啊?你還以為自己跟以前一樣嗎!還有你!”
美人瞬間轉向謝玉珠,把謝玉珠吓了一跳。隻見溫辭舉起那戴着鈴铛鍊的修長手指,指着她罵道:“她盲目自信也就算了,你居然還信她?魇術是多複雜的東西,她敢碰你也敢讓她碰?活膩歪了想找死嗎?”
謝玉珠瞪大眼睛,隻覺得實在離譜。這事兒還能怪到她頭上?
但是以她常年熱衷于仙門轶事的八卦之心,謝玉珠靈敏地察覺到了什麼。好奇立刻戰勝委屈,她以手指在雲川和溫辭之間打了個轉:“你們之前認識啊?”
“相熟。”
“不認識。”
兩個人同時轉頭看向謝玉珠,給出完全相反的答案。謝玉珠的眼睛瞬間亮了,看來這兩人之間真有事兒,有新鮮的八卦聽。
雲川聽了溫辭的回答,轉回頭看向他,疑惑道:“你明明認識我,為什麼說不認識?”
溫辭眯起眼睛:“我才不認識你。你少自作多情。”
“是因為你想隐瞞身份嗎?”
溫辭目光一凝,後退一步似乎是想要走,第二步還沒來及邁出去,隻聽雲川繼續說道:“你不想讓别人知道你是夢墟主人?”
溫辭的腳步僵在原地,四下裡一片寂靜。明月高懸,一陣微風穿街而過,美人耳邊玉墜搖曳,眼尾朱砂明豔驚人,在月光下,仿佛披着一身絕美畫皮的妖怪。
“你不是忘了嗎?”溫辭低聲問道。
“猜出來的。”雲川一貫坦然。
傳聞裡認識她的人并不多,認識她的魇師就更少,除了夢墟主人,他還能是誰?
兩人寂靜相對,仿佛時間停滞,直到謝玉珠打破沉默。她跳到他們二人身側,滿臉疑惑:“你們在說什麼?夢墟主人巫先生?這不是溫美人嗎……不是蘇兆青姑娘……不是,她究竟是誰啊?”
溫辭不理會謝玉珠隻盯着雲川,再開口便換回清朗男聲。
“你依舊聰明得令人厭惡。”
緊接着,他一字一頓道:“葉、憫、微。”
“你聲音怎麼回事?你是男人!你男扮女裝……等等……什麼?葉憫微!?”謝玉珠慢一拍地受到驚吓,嚎了一嗓子,驚飛幾隻鳥。
隻見灑滿月光的石磚路中,雲川滿頭銀發散亂一身狼狽,但視石上的藍色熒光之後,那雙眼睛卻平靜專注。
謝玉珠隻覺得心跳如鼓,一切離譜又莫名合理,她小聲道:“真的嗎?雲川姐姐,你是……你是葉憫微?”
雲川點點頭道:“嗯。”
謝玉珠捂着嘴,瞪圓眼睛瞧着面前這兩個人——傳說中的夢墟主人巫先生,萬象之宗葉憫微。
腦子裡的傳聞一層層疊上去,仿佛給面前兩個人戴上層層面具,熟悉的臉轉瞬變得陌生。故事裡的人破書而出,就站在了她面前。
她感覺到這兩人之間有事兒,但怎麼也沒想到事兒這麼大啊!
在滿腦袋混亂中,謝玉珠指着溫辭看向雲川,難以置信地說:“不是,夢墟主人不是早死了嗎?還是死在你手裡,然後那些魇師為了給他報仇要殺你?當年你們割袍斷義,在昆吾山上大戰三百回合,那是排山倒海電閃雷鳴日月失色……”
溫辭轉過頭來看着謝玉珠,皮笑肉不笑道:“怎麼,很期待我們再來一次?”
謝玉珠連連擺手說不是,說着說着聲音小下去,舉起手拇指與食指靠近,比劃道:“就……有一點點。”
雖然眼下這情景詭異複雜又危險,但今晚她經曆了太多詭異複雜驚險的事兒,以至于心态變得十分奇怪,忘記害怕隻剩興奮了。想來她被關在家裡時全靠仙門轶聞度日,這可是有幸占了最前排的座兒,目睹兩位宗師時隔二十年驚天動地的重逢!
這麼想着,謝玉珠不由得熱血沸騰起來,剛剛熱血沸騰就見白紙又乘着狂風而來,眨眼間那二人就被卷到了對面高高的屋檐上,隻剩明月之中遙遠的兩個剪影。
謝玉珠大失所望,在地上徒勞地跳了幾下,心說他們跑那麼遠,她就聽不到他們說什麼了啊!
屋檐之上,溫辭一把提起葉憫微的衣領,徑直把對方舉在屋檐之外,憤怒道:“葉憫微你怎麼想的?你現在魇修失敗,一沒記憶二沒修為,你魇獸還是滿世界亂竄的大肥羊,風口浪尖的你下山找死嗎?”
葉憫微也不掙紮,低頭看着溫辭的眼睛:“你好像很關心我。”
溫辭挑眉:“這是我說的重點嗎?”
“我聽說我們已經絕交了,現在是敵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