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你想死在我手裡?”
葉憫微指指下方,為他指了一條明路:“你現在放手,我掉下去就摔死了。”
溫辭低下眼睛,似乎是在目測這屋檐和地面之間的高度。葉憫微感到衣襟上的那隻手慢慢收緊,然後對方僵硬地收回胳膊,把她轉移到屋檐上放下。
月光清冷,他眼角唇上的紅色也跟着沉下來,仿佛白玉染了一抹朱砂,雌雄莫辨,不情願的神情倍加生動。
葉憫微誠實而不合時宜地來了一句:“你真是美人。”
外面的人要花千兩銀子才能和他說話,這很美貌很有說服力。
溫辭額上的青筋跳了跳。
下一刻葉憫微就被扔下屋頂,如落鳥直墜地面。謝玉珠大驚失色,伸出雙手大步奔去想要接她,手還沒碰到人的衣角,面前就橫插進來一群白紙托住葉憫微,羽翼似的将她緩緩放下。
謝玉珠的手臂僵在半空,實在看不明白局勢。
隻見溫辭乘着白紙飄飄然落在石磚地上,對葉憫微說道:“你别想着找回記憶和修為。現在全天下所有勢力都盯着你的魇獸,你一無所有,拿什麼跟他們争?若還想活命就藏起來,别叫任何人發現你。”
葉憫微将将在地上站穩,她擡手指着溫辭,鄭重道:“我有你。”
溫辭往後一看,确定自己身後沒别人,葉憫微說的就是自己。
他指向自己,不可思議道:“我?葉憫微你在說什麼?我們是敵人,這可是你自己說的。”
“可是我沒有殺你。”
“我還活着,你就沒有殺我嗎?”
“你還活着我怎麼殺你?”
“你現在完全不記得我,對你來說我就跟死人沒什麼兩樣,這跟你殺了我有什麼區别?”
“那我如今與你重遇,你對我便不是死人。等我恢複記憶,你不就複活了?”
謝玉珠沉默無言,目光在這倆人之間來回打轉,心說你們要不要聽聽看你們在說什麼?能不能說點正常人能理解的話?
偏偏這兩個人好像覺得自己的對話很正常,溫辭深吸了一口氣,冷着臉盯着葉憫微,道:“不必多言,你要我幫你簡直是白日做夢,如若你求我……”
葉憫微上前一步:“我可以……”
溫辭後退一步,斬釘截鐵地打斷她道:“那我也不會幫你!”
他話音剛落便化為一堆白紙,嘩啦啦地消散在風中,無影無蹤。夜半無人的石磚路上,隻有路邊流水潺潺和幽靜月光,落在樹梢上的鳥都十分安靜。
葉憫微與謝玉珠一同望着空曠的街道,沉默半晌之後,謝玉珠轉頭對葉憫微說道:“我瞧着,你們倆的關系和傳聞中不太一樣啊。”
葉憫微點點頭,深以為然。
謝玉珠又補充道:“你和傳聞中的葉憫微也不太一樣。”
葉憫微對于這個評價倒不置可否,她低頭整理了兩下自己破爛的衣袖,思索了片刻然後語氣輕松道:“至少我知道怎麼找我的記憶了。”
謝玉珠在此事上和溫辭意見一緻,苦口婆心地勸道:“你還真想去找你的魇獸啊?夢墟主人說的沒錯,滿世界的人都在争你的魇獸呢!你現在隻是個聰明一點的普通人,不通人情世故,聲名狼藉,那個厲害的镯子還壞了,處境實在危險!不如回昆吾山上躲着,那裡陣法機關密布,别人很難上去。”
葉憫微沒接謝玉珠的話茬,她隻是轉過頭提醒謝玉珠:“你現在自由了。”
謝玉珠愣了愣,她想起遠在三十裡地之外的莊叔和遠在千裡之外的謝家,再看看這四下無人的陌生街道,後知後覺地說道:“對啊。”
“你可以去南洋了。”
謝玉珠一拍手,醍醐灌頂道:“是啊!”
“你去你想去的地方,去玩,長見識,學很多本事。”葉憫微安然地複述。
謝玉珠隻覺得這話分外熟悉,她仔細回憶一陣,想起來這不是她在刀山火海裡,以為自己将死之時說出的遺言嗎?
那時她說自己不甘心,想要離開家門,好好玩玩,想長見識學本事,然後再死。可是當時明明無論她說什麼,葉憫微都隻看着镯子,半句話也沒有回答她。
謝玉珠怔忡片刻,心裡一片酸酸麻麻,說不清是什麼滋味,隻是低聲道:“那時候……你聽到了啊。”
不僅聽到,還全都記住了啊。
葉憫微點點頭,她的目光仍然明亮,隔着視石安然地注視着謝玉珠。然後她後退一步雙手交疊舉到眉前,脊背挺直彎下腰去,手掌翻轉壓至腰間,就像最初她們遇見時那樣向謝玉珠行禮。
明明一身破爛衣衫、滿面污垢像個乞丐,她行禮的時候卻仿佛比任何人都像神仙。
“多謝。”
謝玉珠結結巴巴地說不用謝,心想葉憫微在給她行禮,這是萬象之宗葉憫微啊,她要折壽的吧。
葉憫微直起身來,向她伸出手,直白而真誠地說:“五百兩銀子。”
謝玉珠僵住,沉默片刻後認命地從懷裡掏出荷包,拿出五百兩的銀票放在葉憫微手裡。
良時不再至,離别在須臾。晨曦初現,蟲鳴鳥語,謝玉珠也離開此地,去繼續闖蕩天下。寬闊的街上就隻剩下葉憫微一個人,就如同她來時那樣。
葉憫微在城中的一條溪水邊坐下,捧起水來清洗臉和傷口,溪水中映出一個狼狽的姑娘,白色的頭發都被染得灰一片黃一片,衣服肮髒還有燒焦的痕迹。唯有一副視石,晶瑩剔透,幹幹淨淨。
她偏過頭去看了水裡的自己片刻,食指與拇指合攏一撚,以中指指節在地磚上敲了兩下,視石上又出現熟悉的一排排藍色詞語。
葉憫微翻到最後面,将最後的“殺害好友”、“心狠手辣”抹除。那用以形容她的數十個文字在她的眼前跳動着,藍色的光芒微弱地映在她的眼睛裡,仿佛她的眼睛裡有一片藏着藍色螢火蟲的原野。
被文字占滿的視線裡,突然出現一雙髒髒的繡花鞋。
葉憫微擡頭看去,離開不久的謝玉珠不知為何去而複返。謝玉珠一雙圓圓的眼睛盯着葉憫微,似乎有些緊張。沉默片刻後,她清清嗓子發問:“那個,葉前輩您剛剛謝我,是謝五百兩銀子嗎?”
葉憫微望着這個和她同樣滿身髒污,狼狽不已的小姑娘。
“不是,那是我應得的。”
“那你謝什麼啊?”
“因為你替我着想。雖然不知道你為何如此,但覺得應當要謝。”
謝玉珠莫名地笑出聲,眉眼彎彎。她擦了一把灰撲撲的臉,仿佛下了什麼決定,然後一撩裙擺坐在葉憫微旁邊,大喇喇地問道:“那我想打聽一下,萬象之宗收不收徒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