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憫微答道:“我聽說萬象之宗不收徒弟。”
“以咱們的關系,可以給我開個後門吧?”
“你想做我的徒弟?”
“是啊。”
“你想學什麼呢?”
“你現在什麼都不記得了,是吧?”
“嗯。”
“那你教我數術吧。還記得我們最初見面的時候,我要你做我的數術先生嗎?”
天色漸漸亮起來,謝玉珠撩起溪水把臉擦幹淨,語氣輕松:“你會什麼就教我什麼。等你找回了魇獸,重獲記憶和修為,就把你的本事都教給我,那我就是萬象之宗的首徒啦!”
葉憫微疑惑道:“但是你方才說過,我的處境非常危險,你還要同我一起嗎?”
“嗨,我走到城門的時候,突然想起我逃家便是為了闖蕩冒險的。在哪裡冒險,也不如跟着你來得精彩吧。”謝玉珠晃晃腳,長歎一聲。
“而且你人情世故一竅不通,我實在放心不下你。”
金色的陽光從屋脊上漫過來,潑在這一條長長的石磚路上,已經有一些早起的行人在路上往來,時不時看向溪邊這兩個乞丐似的姑娘。
謝玉珠身側的溪面波光粼粼,照得她的側臉一片明亮。葉憫微望着她,安靜片刻後說道:“可是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樣的人,也不知道怎麼做師父。”
謝玉珠擺擺手,仿佛這些都不成問題:“我爹說過,其實師徒關系裡徒弟更重要,是徒弟讓師父成為了師父。你不知道自己是什麼人,那咱們一步步來。首先,你答應了我,你就是謝玉珠的師父了。”
說罷謝玉珠靠近葉憫微,軟聲道:“好不好嘛,師父?”
葉憫微其實并不完全明白謝玉珠所說的事情。不過“謝玉珠的師父”這個身份,和之前那些描述都不一樣,它不是從傳聞中聽來的,也不是人們的演繹。
隻要謝玉珠在她身邊,當謝玉珠這樣喚她時,她就可以擁有這個身份。
“好。”葉憫微答應下來。
謝玉珠笑起來,她揮起手,黑一塊紅一塊的衣袖在空中揮舞:“好哎!我可是萬象之宗的首徒!”
兩人坐在梁杉街頭,溪水潺潺而過,葉憫微在那寫滿了各種形容詞的視野裡,又寫了一行新的字。
——謝玉珠的師父。
其實葉憫微來過梁杉,也走過這條溪水邊的街道。她便是沿着這條路一路走到阜江城,去參加一場為了讨伐自己而舉辦的盟會。
來時孤身隻影,去時有人相随。
另一邊某個天地蒼蒼、白紙紛紛的夢境裡,出現了一個高挑的身影,此人身着彩衣,衣上遍布血迹。
他一邊在夢境裡行走,一邊把自己染血的衣服脫下,看也不看便丢在地上,讓白紙把它們掩埋,隻剩下一身雪白中衣。
他再伸手拆掉自己的發髻與珠翠,邊拆邊往前走。在白紙紛紛的盡頭,依稀有一個伏案的書生,他坐在陰暗逼仄的隔間裡滿頭大汗,蘸着筆墨努力地在白紙上書寫,卻一點墨迹也留不下。
無論書生怎麼努力,從他手下飛出的隻有白紙,鋪天蓋地,源源不絕,潔白得令人絕望。
溫辭手上的鈴铛叮咚作響,刹那間漫天飄揚的白紙上都出現了墨色字迹,密密麻麻,工工整整。那寫着一篇篇策論的紙張紛揚落下,鋪在白茫茫的地面上,掩埋住一個人漫長的、數十年如一日的半生。
書生長長地松了一口氣,小心地捏着終于寫上墨迹的紙張,手指顫抖,大汗淋漓。
溫辭站在他的對面,在那一方窄窄的隔間對面。書生在幽暗的灰色裡,而他在空無一物的白色裡。書生并沒有看見溫辭,隻是抱着那紙筆,脊背顫動,喜極而泣。
溫辭彎腰從地上撿起那些遍布墨迹的紙,一張一張地讀過去。
世上最堅不可摧的紙張是什麼?是一個書生數十載寒窗的功名紙。
白紙如此強悍,是因為書生希望它完整又鋒利,全心全意懇求它不要破損。恐懼之深,懇切至極,方能化為利刃。
恐懼便是一切魇術的源頭。
深刻的恐懼加上精妙的控制,這才是高明的魇術。
溫辭手上的鈴铛聲響得活潑清脆,仿佛孩童在無憂歡笑,一路跑遠。他繼續邁步往前走去,在那困住書生的隔間不遠處,從空曠的白色裡升起一堵高牆,牆上貼着一份看不到尾的長長的皇榜。
溫辭張開五指在空中一轉,手中便出現了一支毛筆,他胳膊高懸,在皇榜上第一甲下揮筆寫上“孫以敬”三個字。
刹那間所有的紙張從地上騰空飄起,晃晃悠悠地升入空中。鞭炮與鑼鼓聲突然而起,鞭炮紅屑飄滿天地,一排面目模糊舉着及第高牌的人馬走過,賀喜之聲響徹雲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