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葉憫微則皺起眉頭,她真誠答道:“我不知道要相信什麼。”
頓了頓,她問道:“難道你在說服我嗎?”
算命先生被噎得沒話說,溫辭卻直接笑出聲來,他拿着筷子的手搭在嘴前克制笑意,悠然地對謝玉珠說:“素燒鵝也不錯。”
算命先生這頓飯大約是吃得上不來下不去堵得慌,故而中途便落荒而逃。待他走後,憋了半天的謝玉珠終于發問:“你們覺得那位蒼術先生是騙子嗎?可是他算到了師父的所在啊。”
溫辭悠悠答道:“我和她捆在一起走索,方圓幾條街的人都來看熱鬧,消息隻會傳得更遠。這算命的帶你走了一盞茶的時間就見到我們,說明你們離我們并不遠,他大概是剛剛看完我們走索就遇見了你。聽到你要找鶴發朱顔之人,除了走索的那個還能有誰?”
頓了頓,他嗤笑一聲道:“不過……師父?哈……葉憫微也收徒弟了,真是稀奇事兒。”
或許是此刻心情愉悅的原因,溫辭态度比昨夜緩和許多。
他夾着菜,不鹹不淡道:“謝家小姐膽子也真大,你難道不知她的名聲如何?”
“我覺得師父是好人,這其中應當有誤會。”謝玉珠誠懇道。
溫辭的筷子頓住,他擡眼看向謝玉珠,似乎覺得稀奇:“你憑什麼覺得葉憫微是好人?”
“師父在夢魇中數次救我于水火。而且我害怕之時的啰嗦,師父全都認真聽着,而且都記下來了。師父如此關照我,心地定然善良。”
溫辭挑挑眉,眼裡突然充滿憐憫之色。
他轉向旁邊的葉憫微,突兀地問道:“方才我們上樓,這樓梯有多少級台階?”
葉憫微須臾之間便回答:“十一級。”
“算命先生見我們說的第一句話是什麼?”
“察見淵魚者不祥,未老而先衰;悔吝無方者不幸,窮追而必傷;昏而未覺者不知,妄行而失路。”
她說得一字不差,這還不算,溫辭又問起來魇師盟會的分組順序。葉憫微流暢地把那整整一面長木闆上的名牌順序背了出來,仿佛那闆子正在她面前似的。
溫辭和葉憫微幾番對話之間,謝玉珠眼睛越瞪越大,隻見溫辭轉過頭來,指着葉憫微說道:“看到了嗎?她腦子有毛病,舉目所見雙耳所聽,都會事無巨細地記下來,想忘都忘不了。你以為為何一旦人多她就暈眩想吐?那是因為人身上的信息最為繁雜,她片刻間所見所聽太多,就如洪水灌瓶,灌得她要溢出來了。”
“你以為她想記住你的話嗎?你以為她關心你嗎?你以為她真的在乎你嗎?那隻是她的病而已!”
謝玉珠被他說得一愣一愣的,啞然無語。
而溫辭的話還沒有結束,他的語氣越說越冷,最後幾乎是帶着刀子:“看來你還沒搞清楚,跟葉憫微相處,最忌自作多情。”
葉憫微對溫辭的嘲笑不以為意,她隻是覺得新奇,仿佛第一次知道除了魇修失憶之外人還有自然遺忘的能力。她問道:“隻有我能全部記住嗎?難道你們不行嗎?”
謝玉珠隻覺得這兩位關注的方向南轅北轍,很難想象他們從前說話是不是都這麼雞同鴨講,一團亂麻。
這邊說得熱鬧,飯桌頭頂客棧二樓的“騙子”蒼術先生那邊卻是一派甯靜。他正獨自坐在房間裡,摩挲着手裡的銅錢。
謝玉珠慷慨解囊,包了他一晚的房錢,于是他風餐露宿多日後,終于得以在客棧裡住上一晚。
他沒讨得同行庇護的差事,臨走時還是厚着臉皮,問那三位樣貌不凡的陌生人各要了三個銅闆,說是驅邪滅災用。他們大概并不相信他,又不想他糾纏,紛紛破财免災。
現在這九枚銅闆就在蒼術纏滿布條的枯瘦手中颠着,上上下下相互撞擊,發出清脆的聲響。他坐得很端正,若有所思。
燭火把蒼術的影子投在紙窗上,仿佛畫在紙窗上似的一動不動,許久之後這影子才慢慢低下頭去。蒼術看着手裡的銅闆,唯一完好的右眼裡映着燭光,仿佛火苗并非在蠟燭上燃燒,而是在他眼眸深處跳動。
“真是執着……”
他自言自語一句,然後淺淺一笑,将那些銅錢撒了出去。九枚銅錢在桌上輕快地旋轉起來,蒼術歎息一聲,說道:“若我能像她這樣向命運讨一個為什麼,或許就輪到我對命運窮追不舍,而非被命運窮追不舍了吧。”
遙遠的扶光宗宗門内,以善占聞名于世的策因道長突然睜開雙眼。他的弟子循霜上前,緊張道:“師父,怎麼了?”
策因坐在蒲團上,望着面前輪轉的巨大渾儀,低聲道:“線索斷了。”
“未能占出萬象之宗現在在何處嗎?”
“即将占出之時,被人擾亂。”
循霜驚訝:“何人竟能擾亂師父的卦?”
策因的手指停止掐算,眉頭緊鎖,仿佛不可置信般說道:“……竟是非生非死,陰陽不測,非命之人。”
客棧内,全身被布條一直纏到左眼的蒼術慢悠悠地喝完茶,便伸個懶腰,起身上床睡覺了。與白日裡那窮酸落魄,神神叨叨的樣子不同,他的睡姿十分端正,竟有一絲儒雅之氣,像是高貴門庭裡養出的公子。
房内的蠟燭仍舊燃燒着,光芒昏暗閃爍,一盞茶之前撒出去的銅錢竟然還在旋轉。它們在燭火明滅間陰陽交錯,不知疲倦,仿佛要轉到天荒地老,永不會落下。
命運的線索,始終懸而不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