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雙頰瘦削,面色青白。因病痛纏綿卧榻,寒氣凝滞,經脈都隐隐顯出一些紫黑。
但是,他有一雙黑的很純粹的眼。
即使生命已快走到了盡頭,髒器與身軀都已走向衰敗,仍不損眉目間那幾分如松如竹的俊朗。
他不像是個帝王,反而像是個溫和卻病弱的書生。
初見時,他看着雪信,久久不願移開目光。
因為他們是這樣的相似。
區别隻在于,他已日薄西山,而眼前人或許還能再看一輪春秋的流轉。
他們就像兩顆經命運淘洗,落入淤泥裡的萎蔫種子。無人願意将之從污泥裡撿起,妥善地栽種護養。
于是,他們隻能接受作為一顆劣質種子的命運。在無愛的世界裡,如傀儡般等待着死亡将一切湮滅。
雪信以為,這場相遇是在嚴寒地裡恰巧遇到了一場難逢的雪。
無關風月,僅僅隻是握住一雙同樣冰冷徹骨的手,好似就已經很安心了。
因為靈魂會說,還有另一個自己在。
兩人出生皆不平凡,可實則隻是兩個被病痛與世俗幽禁在床榻上、熬着壽命的平凡人。
即使被困在這一畝三分地裡,他也會小聲地給她念詩,送她錦衣羅裙,贈她玉镯金钗。
她還以為,這就是愛。
年關之前,他嘔了好多血,氣若遊絲地倒伏在床榻上看向她。
驚叫聲混雜着下跪聲乍起,雪信知道,他再也好不了了。
這或許,就是最後一面。
夜裡,她對着漆黑的床帷落淚。
因為她以為的世間唯一一個真心待她的人,将快她一步離開。
可是她又算錯了。
這個夜裡,她沒等來湯藥、亦未等來他的口信,隻等來了一條白绫、一列骨刀。
“生則同衾,死則同穴,陛下放心不下娘娘。欽天監的曹大人獻了秘法,能讓娘娘守龍脈、養靈墓,往後生生世世不分離。”這太監一頓,看向木盤上擺放着一列的骨刀,目露一些不忍。
他低聲道:“陛下也覺得,早晚要死,不如死得其所。”
殿門被重重關上,一齊被關在裡面的更有痛徹心扉的求救聲。
聲音越來越小,直到徹底消散。
鮮血流的無處下腳,腥氣粘稠的幾欲作嘔。
那太監看着滿地的腌臜,皺眉道:“曹大人說了,留一節指骨,别全弄碎了。”
“幹爹,這法子陰損,會不會惹上不幹淨的東西?”邊上的小太監面無血色道。
“宮裡腌臜事多了去了。況且太醫說了,這位本也就一年的活頭了,早晚要死。”
一聽這話,那些在血肉裡忙碌的人皆是松了一口氣,一下子豁然開朗。
是啊,反正她本來也快死了。
.......
拆骨分肉的場景回閃着漆黑墓地裡永不見光的日日夜夜。
哪有什麼深山靈墓?
隻是用盡了血肉滋養罷了。
鐵手立在愈燃愈灼熱的火海裡,眼睛痛的幾乎幹裂。
這個鐵骨铮铮的漢子一輩子流的淚都沒有今日多,火焰底下的青石闆路拖曳着長長一道水痕,裡面有他碎成千千萬萬片的心髒。
再也無法粘合起來了。
輪回路輕輕翻開了雪信過往的一角,可是,那是她的一生。
他的胸腔似被滾燙的沸水潑灑,完好的髒器已成了一堆爛肉。否則,他為何無法發出一點聲音呢?
救命啊……
最利的刀劍一齊圍剿上來把他割的鮮血淋漓,他的嗓子、他的唇都被完整地剝去了。
救命啊……為什麼沒有人救一救雪信、愛一愛雪信呢?
他原本穩當的步伐已變得蹒跚,甚至要繃緊全身、用盡每一寸骨骼的力量才能踏出下一步。
誰能救救雪信,也救一救他。
第一次,他由衷承認。
鐵遊夏不怕死,但怕疼。
他拼命地想說點什麼,可卻已心疼地什麼都說不出來。
他已分不清到底是哪裡在疼,隻覺得四面八方都在疼,無處不疼。
疼的讓他覺得已涉足地獄。
踏出輪回道的最後一步,他在流轉的畫面裡看到了自己。
與寒鴉對峙的自己。
空手接刃的自己。
流血受傷的自己。
他再也支撐不住了,雙腿一軟,直直跪下來。背脊被無形的山徹底壓彎,他匍匐在地上抱緊雪信,熱淚亂流。
他叩問自己,鐵遊夏,為什麼姗姗來遲?
他的眼淚炙熱滾燙,比焚魂火更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