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紗樓閣樓,莊靜融輕輕擡手,将門關上。狹小的房間中僅剩下她二人。
“請坐。”莊靜融指着桌案前的椅子道。她微微斂眸,臉上帶着盈盈的笑意。但是那笑意僅僅是露在臉上的一個動作,完全不代表任何情緒。
白濯羽禮貌點頭,坐在她的對面。
她掃視了一圈莊靜融房間裡的陳設,感覺此人似乎有極其嚴重的潔癖和偏執:
整個房間裡所有陳設都嚴格對稱,擺放得整齊劃一,一絲不苟。連窗台上的綠蘿也被放在正中央,被修剪得兩邊一模一樣長,葉子一模一樣多。
房間裡唯一一個不協調的東西是窗戶。
這個閣樓的窗戶極其狹小,用鐵條封死。淩亂的鐵條割碎了窗外的天空,唯有破碎的月光灑進來,留下一地淩亂的皎潔。
這些亂七八糟釘在窗戶上的鐵條在整齊的房間中顯得格外紮眼,想來莊靜融本人也對此深惡痛絕。但這是束縛她的東西,她拆不掉。
莊靜融坐在主位之上,與白濯羽隔着一個桌案。她拿了茶杯,用開水燙了七八遍,又反複擦拭,遞到白濯羽面前。
她伸手為白濯羽斟了茶,笑道:“白少俠,你這幾天在城中很出名。”
“我知道。”白濯羽點了點頭,用一種理所當然的語氣道。
從前在門派中學藝時,白濯羽作為掌門徒弟,經常去其他門派串門拜訪,唯獨沒有與歸露門和殘月閣接觸過。因為這兩個門派,一個滿門呆子,一個滿門瘋子。
呆子之首雲容章她已經見識過了。不知道這瘋子之首莊護法是不是也一樣讓她難忘。
她本想着,确定了莊靜融在此地後,便全身而退,後面的事交給别人處理。但是很顯然,現在她沒有辦法全身而退了。
雖然不知道莊靜融葫蘆裡賣的什麼藥,但她沒有辦法按常理推測瘋子的想法,隻能走一步看一步。
“我有個朋友,親眼見證了你飛刃奪旗的場景,說時隔一年,亂雪刀再度出世。我當時還不甚相信,如今親眼見到你,方知所言不虛。”莊靜融臉上是禮貌的假笑,例行公事地恭維着,雙眼中的寒意仍然深不見底。
白濯羽思考着她的立場。江湖都傳言她投靠了北狄,為了讓珑水内亂放北狄進城,才殺了太守。
這傳言傳了很久,而且非常可信可靠,并不是捕風捉影的傳聞。
從北狄逃回遺珠城的每一個人都講,莊靜融已經叛變投敵。
他們說她在大戰之前就出賣了八大門派的行進部署,在戰後又在北狄獄中勸降衆位俘虜。他們還說親眼看見莊靜融還收了北狄人的财産,得了榮華富貴,在北狄都城買了一套大宅子,夜夜笙歌。
若是隻有一兩個人這麼說也就罷了,可凡是從北狄入遺珠城的人都有此證言。而且那些人既沒有收受北狄的賄賂,又和莊靜融無冤無仇,沒有理由栽贓陷害。
殘月閣的人已經盡數犧牲,整個門派唯一一個活人隻有她一人。
從前白濯羽也對那些傳言深信不疑。被關在鐵牢的日日夜夜,她的仇恨無處宣洩,若是聽見誰當了叛徒,便發了誓要将此人千刀萬剮。
滅門的痛苦在每一個午夜夢回的時候不斷啃噬着她。這種痛苦過于激切,唯有更熾熱的灼燒的仇恨才能将其沖刷。
因為仇恨過于強烈,她沒有理智去求證;也因為仇恨過于強烈,她需要一個具體的能用來憎恨的人。
但如今她親自來銀紗樓走一趟,對這傳言産生質疑。
不過無論如何,在不能确定對方立場,甚至不能确定對方是否精神正常的時候,她絕不敢放下警惕。
白濯羽瞟了一眼那杯茶,盡管知道那茶中沒有任何毒,但仍然沒有心思将其飲下。
她故作輕松地倚在椅子上,試探道:“你說的那個朋友,不會是小江吧?”
她想起此前抱住江冷音那一瞬間,在她身上聞到的墨綠色的微苦的藥味。那和莊靜融身上的氣息一緻。并且,莊靜融的腳踝上有傷。
莊靜融并不打算隐瞞,大方承認:“是。我替她報了仇,作為報答,她也要幫我一些事情。”
白濯羽知道,所謂“報仇”,是指陷害江冷音全家的奸臣大司馬,最後死于莊靜融之手。
據說大司馬死之前也和太守享受了一樣的待遇。
大司馬是三公之一,位高權重。他收了北狄的錢,在整場北境之戰中,一直主張割地賠款,将不少主戰的忠臣陷害入獄。并且他在民間也倒行逆施,惹得民怨沸騰。
在刺殺之前,莊靜融提前很多天給他發了預告。因此當天當晚,京城萬人空巷。
據說,莊靜融特意挑了一個月色不錯的夜晚,那天她踩着滿屋頂的月光,如同踏遍檐上白霜。
她出現在房頂上,睥睨屋檐下驚恐的官兵和期待的百姓。她如一個衆星捧月的名角一般站在為她搭設的戲台上,向所有或愛或憎的觀衆們優雅地行禮。
而後,她沒有留下半點腳印,也沒有給任何人反應的機會。
當她出現在大司馬府門前時,屋外衆人隻看見一道轉瞬即逝的幻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