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何還是看不清?
雖然黑夜已經慢慢消退,但天色還沒有大亮。黯淡的月亮在一片溟濛中仍然清晰可見,緘默恒常地俯視世間萬物,似是昭示着亘古不變的洪流。
在剛剛經曆的短短幾天裡,她仿佛度過了一生。
她第一次來到珑水城,便是來這顔府偷吃茉莉餅。那天莊靜融來刺殺顔太守,白濯羽從這個地牢中逃出時,擡頭一望,眼睛裡便是和當前一模一樣的月亮。
那夜她狼狽地逃出地牢,嘴角仍然留着雲容章送給她的包子的溫度。她擡頭看去,看見莊靜融的身影在黑夜中上下翻飛,如疾行的雨燕。
那時,雲容章在背後的地牢,莊靜融在面前,月亮在天上。
而今,雲容章也在背後的地牢,莊靜融也在面前,月亮也在天上。
似乎一切都沒變,又似乎一切都變了,又或者說,這些天她經曆的一切本就是一場不自知的大夢。而今是黃粱一夢,終到了醒時。
但她為何如此痛苦?
在恍惚之間,她感覺到手背一熱。低頭看去,是莊靜融握住了她的左手。
如果不是莊靜融的手溫度滾燙,她無法覺察到,此時此刻她的手指冰涼至極,還在不争氣地發抖。
一個合格的武林盟主,會為了敵人的死而放下手中的刀麼?
莊靜融沒有說話,隻靜默地将她的手牽住,用沉默代替埋在心中的千言萬語。
白濯羽茫然地看向莊靜融,像夢醒的孩子失去了夢中最好吃的糖,一瞬間不受控制地崩潰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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莊靜融回到銀紗樓後便将樓燒毀又重建,将裡面的江湖女子營救出來。她們感念白濯羽的恩情,随莊靜融一同效忠白濯羽。
這些女孩曾經經曆過欺騙,對所謂的世外桃源遺珠城已經毫無憧憬,憎惡萬分。白濯羽便安排她們留在珑水城,等她與遺珠城城主一決勝負後,等她将舊日的八大門派重建後,便帶她們回家。
銀紗樓重建之時,白濯羽又見到了當時那些熟悉的銀紗樓女孩。
那當時向白濯羽賣宮廷玉液酒的女孩笑盈盈地湊上前來問道:“白少主,您和當時那個為您拼酒,喝了三百六十兩那位公子怎麼樣了?”
莊靜融聞言,立刻輕拍那女孩的肩膀,向她使了一個眼神,讓她噤聲。
白濯羽搖搖頭,做出一副不在乎的樣子道:“他死了。”
賣酒女孩一陣沉默,低頭緩緩道:“世事無常,少主……節哀。如果您知道仇家是何人,我們可以赴湯蹈火,為您複仇……”
莊靜融又使了眼色,但白濯羽伸手攔住了她。
“他的仇……我自己可以解決。”白濯羽看着賣酒女孩,莞爾一笑,眼神空洞萬分。
銀紗樓已經重建,但賣酒女孩的宮廷玉液酒酒杯仍在。
白濯羽又想起那個蛾眉月如鈎的夜晚,女孩說隻有喝下兩杯酒才能見到莊靜融。白濯羽害怕酒中下毒仍在猶豫,但雲容章卻奪過兩杯,一飲而盡。
白濯羽記得,那晚他醉醺醺地說了好多話。他自顧自地說着醉話,說什麼“牽手是夫妻之間才能做的事情”。在聽聞白濯羽心系其他男人之時,他的聲音中帶着悲抑和委屈,楚楚可憐的站在原處,執拗地等待一個懷抱,卻遲遲不敢靠近。
那時白濯羽知道他酒醉,不想與他多加理會,于是調笑着握住他的手,對他道:“我們是夫妻了。”
那時,雲容章輕輕将她的手捧在手心裡,如捧至寶,然後柔和地挽起。他笑得很滿足,眉眼彎彎,就好像他這一生孤寂跋涉的長路終于找到了盡頭。
後來白濯羽在回憶起這段事情的時候,總覺得自己和師兄會有一個完滿的結局。她總相信那夜青樓中的醉話會成真,總相信他們真愛之人會終成眷屬,洞房花燭,喜結連理。
她相信着,等待着,直到她親自将毒酒遞到雲容章手中,看着他坦然接受自己被白濯羽親手殺掉的結局。
白濯羽将那小小的玉杯攥在手中,但是冰涼的器皿上完全找不到逝去之人的餘溫。白濯羽盯着那玉杯,試圖從今日的水面中看到那日的倒影。
“我一直想和你說,你這酒……酒力真大。我的那個朋友,他喝了兩杯就醉了,和我說了很多胡話。那晚他說什麼……要與我做夫妻。”
那賣酒女孩緩緩将酒壺放下,擡頭望向白濯羽,欲言又止了片刻,最終垂頭道:
“少主……其實那夜,我賣給他的是白開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