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白濯羽踏着一地細碎缭亂的曙光走出天牢大門。她神色疲憊而哀恸,一步一步走得顫抖,仿佛整個人隻剩一副可憐的骨架。若不是莊靜融在一旁攙扶,恐怕她下一瞬間就要栽倒在地。
白濯羽走出地牢,卻看見鄭甯正跪在大門口,淚流不止。雖然已經到了晚春,但珑水郡地處北方,夜寒露重,從鄭甯衣角的露水可以看出,他已經在此跪了半夜。
見到白濯羽出來,鄭甯一連叩了幾個頭,哭得聲音模糊:“白少俠!我知道您和那雲容章有情,但是請白少主看在江湖道義,也看在顔公子自始至終為您盡心盡力的份上,不要放過兇手……求您秉公處置,求求您……”
白濯羽面色憔悴枯槁,一夜之間仿佛蒼老了很多。她踉踉跄跄地走到鄭甯面前,萬分冷靜道:“雲容章已經死了。我殺了他。”
她說這話的時候,雖然雙眼中沒有半點光亮,但是語氣卻冰冷至極,眼角也沒有眼淚落下。除去北境戰場之外,她此前從未真正殺過人。
但是此時她表現得仿佛一個曆盡千帆心狠手辣的殺手,殺了一個與她完全不相幹的人,将此作為一個微不足道的談資。
鄭甯怔怔地擡起頭來,呆呆地看着她,難以置信。
“鄭甯,我白濯羽對得起顔繁熙,對得起珑水城,也對得起全江湖了。我沒有徇私,他招認了全部罪行,然後向我要了一杯毒酒。我給他了,親眼看他喝了下去。”白濯羽低頭看向鄭甯,然後眼神又眺望到更遙遠的地方。
在半個時辰之前,白濯羽親手将雲容章的手伸開,親手将毒酒放在他的手心。
她以為雲容章會苦苦哀求她,又伏在地上楚楚可憐地求她“别不要我”。她以為雲容章還會像之前那很多次一樣,溫溫柔柔地跪在地上落淚,對她一次次耳語那一句句令她心痛的話。
但這次他沒有。
不知道是下定了決心去恨,還是想要死得了無牽挂,這次的雲容章沒有留下任何遺言。
他隻是輕輕掃了那毒酒一眼,然後擡頭迎視白濯羽,那雙永遠溫和深邃的雙眸中流露出了一絲讓白濯羽看不懂的光。
白濯羽讀不懂那到底是怨恨、不甘、痛苦還是心如死灰。
就像一個萬分平常的夜晚,雲容章随手接過了陌生人遞給他的一杯萬分平常的水,毫無波瀾地一飲而盡。
無怨無德,無喜無悲。
但白濯羽奢侈地希望那是恨。她是江湖人,殺掉了朝廷細作,那細作應該恨她,恨之入骨。
隻有被恨才能支撐着她一步一步向前走,隻有被恨才能讓她感受到安心,讓她不會在一個個午夜夢回裡輾轉反側,悼念死在自己手中的愛人。
在那樣的眼神中,白濯羽本可以針鋒相對地恨到底。但是很不幸地,白濯羽退縮了,可恥地當了逃兵。
白濯羽親眼看着師兄将鶴頂紅飲下,然後她便像逃離一樣飛快跑出了地牢。
她對莊靜融說,她不是害怕也不是悲傷,她有能力親手殺掉任何人,她的腳步不會為任何人駐留。
她不去親眼看雲容章的死狀,僅僅隻是因為她暈血,無法看見師兄七竅流血的樣子。
暈血這個借口很好用,幫她擋住了太多她不敢面對的瞬間。這個理由不夠精妙也稱不上天衣無縫。不夠騙過别人,但是足夠騙過她自己了。
鄭甯仍然無法直接相信,跪在地上,帶着征詢的眼光又看了一眼莊靜融。
莊靜融沉重地點了點頭,回望了地牢一眼,神色複雜:“我已經命人将屍體帶出去了,送到珑水河旁埋掉。如果你不放心,大可去驗屍。”
鄭甯終于緩過神來,連連叩首道:“少俠大義!少俠大義!顔公子的大仇終于得報!少俠,我這就去将這好消息通知北鬥營……”
他伸手抹了抹臉上的眼淚,狼狽地從地上爬起。盡管跪了大半夜的雙腿已經麻木,但他還是一瘸一拐地跑到馬廄去,對路過的每一個人激動道:“惡賊伏法了!惡賊伏法了!”
白濯羽目送鄭甯遠去。她那敏銳的感官第一次遲鈍了,鄭甯歡呼的聲音她聽不清,如置身一片霧中。她隻茫然地一步一步向前走。
此時她那永遠精密規劃着的頭腦應該去思索下一步規劃才對。
雲容章,唯一一個與她競争盟主之位的人死了。她是江湖上唯一的武林盟主。
她不需要着急地趕往遺珠城,因為再也沒有人與她争。
那曾經阻攔她前進道路,硬生生将她拉回珑水城,繼承哥哥那荒誕不經的遺願,誓死保護她不讓她離開半分的雲容章已經死了。
她也不用再擔心自己的溫飽,因為如今她已經肅清了細作,成為了整個珑水城的英雄。不管是顔家舊部還是北鬥營,抑或是全城百姓,都會不遺餘力地幫助她支持她,為她掃清前進路上的一切阻礙。
她此時應該厲兵秣馬,向西原郡的方向走去,和莊靜融一起去遺珠城,消滅與北狄勾結的遺珠城城主,然後順理成章地登上盟主之位,一統江湖。
前路已經擺在面前了,還不清晰麼?
白濯羽又向前一步走去,她那引以為傲的視覺也開始遲鈍。像面前隔着一片白茫茫大霧,她置身其中,找不到方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