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安陽從來沒有這麼高興過，她走在一大群警察中間，把過去那些在村子裡被大家認為理所當然的事情全都說了出來。

雲松在旁邊時不時地鼓勵她，比起雲松這個隻在這裡呆了九個月的人，傻妞媽知道的事情自然更多。

誰家把買來的媳婦打死了，誰誰家在大冬天裡，把自己的老子娘趕出門，最後活活凍死了。

便是在這樣一個安靜的淩晨，杏花村的人還在熟睡中，隻幾分鐘，這些人便會從睡夢中驚醒。

當這些人被警察們從房間裡帶到村口的曬谷場，已經是清晨了，籠罩在杏花村上空的黑夜散去。

李青青在人群中，她才十八歲，剛成家，也才邁入大人的行列，對于這一切十分茫然，但比起村子裡其他聽不懂普通話的人，她也有自己的優勢。

她會說普通話。她的普通話是傻妞教的，之前每次看到傻妞能夠和明文說話，她心裡就羨慕，後面便讓傻妞教她說普通話了。

她和明文關系比不過傻妞，但比村子裡其他人好太多了。

她之前其實還因為明文跑出去而高興，明文是城裡人，嫁到她們這裡的确是吃苦了，現在回去了也挺好的。

可現在，明文帶了好多警察來抓了她們村子裡的人。

這是……為什麼？如果說她記仇，可當初打她的張瘋子都已經死了。

李青青不明白。

李青青的父母也被抓住了，她就更加不明白了。

[青青，青青，你快去找明文，我們還給她做了煮蛋，她不能抓我們。又不是我們買了她，她不能這樣報複我們。]

[青青，你快去說說。]

李青青隻能到處找明文。

李青青眼裡的明文，也就是雲松，此時此刻正在和大家一起挖春花的墳墓。

李青青有些害怕，沒有人不對死人害怕，除非她是醫生或者警察。

“明文，我有事想和你說。”

雲松回過頭，看到了李青青，她此刻掉着眼淚，眼裡是委屈和求助。

雲松對李青青的感情很複雜，李青青本人是個很善良的姑娘，當初她救了對方，李青青家裡人把報酬給了張家，甚至說都沒有跟她說一聲。

李青青私下裡來找她，偷偷給了她錢，感謝她救人，又說了她爸媽不對，不應該把錢給張家。

這個姑娘平時也很喜歡找她，每次來，不是幫她幹農活，就是幫她做飯洗衣服。

雲松自己幹農活很一般，傻妞幹農活頭疼，李青青每次也不說她們，有什麼好吃的，也會偷偷拿過來給她和傻妞。

而現在，這個姑娘問她:“明文，你為什麼要讓他們抓我爸媽？”

“并不是我讓他們抓人。”雲松說道:“你知道你本來還應該有兩個妹妹嗎？”

李青青不明白:“關兩個妹妹什麼事？”

“她們被殺了。”是生出來以後。

李青青說道:“這是你們弄錯了，我媽跟我說過好多次，我們家那個時候太窮了，家裡都揭不開鍋，實在是養不活，她們也沒有辦法。”

“我們家那個時候隻能喝上一年的玉米糊糊，我爸媽晚上餓了，隻能去啃樹皮吃，妹妹的事情，你們也不能全怪她們，她們也經常因為這個事情哭。”

怎麼哭？告訴她，家裡太窮了，兩個妹妹都被弄死了，但她還被養着，這種對比，讓她感恩父母？這一哭，既能讓這個大女兒更聽話，又能發洩心裡那些愧疚。

雲松看着她，說道:“你還有三個弟弟，如果那麼窮，後面為什麼還要生？。”

“這不一樣，你是城裡人，不懂在我們這裡，家裡沒有一個兒子不行，就算是我，我出嫁了以後要是沒有一個弟弟做靠山，在婆家被打死都沒有人管。”

眼前的少女，看上去已經是成人了，實際上，她的嘴裡說出來的都是别人的話。

也許，從她出生記事開始她的父母就一直給她念這些話。

雲松不知道眼前的少女未來會怎樣，她做了自己能做的最後一點事情。

“青青，我能理解你從出生便在這裡，在我看來，這些人都是罪犯，也許在你眼裡，他們都是親人朋友，他們所做的一切都是理所當然，哪怕是錯的，也有苦衷，所以你接受這一切，你要為他們說話。”

“但有一天，你也許會被這種理所當然控制，你要被迫忽略自己的感情，說服自己所有人都這樣做了，你也應該這樣做。”

雲松帶着李青青往回走，讓她去看村子裡的中年婦女，老年婦女們。

她們一個一個，哭天搶地，理所當然地覺得自己沒有做錯任何事，大家都是這樣做的。

雲松問她:“以後，你也會殺掉自己的女兒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