強烈的存在感和自我認同感讓她對寫作逐漸充滿興趣。寫作能夠帶領她去到一個滿是鮮花陽光的世界,而畫畫是深不見底的懸崖底,待在那,她隻能感受到黑暗與潮濕。
可這對于程敏來說,這是緻命的隐患。姜頓需要做的,是繼承她畫畫世家的傳統,畫好畫,得到成就,而不是去倒騰什麼所謂的寫作。
“你這次的考試,又考了全班倒數第一。是不是因為寫這個東西分走了你的時間? ” 程敏踩着高跟鞋,晃着手裡的初稿,凝聚着她心血的初稿。
她在作品裡描述了在資本壓迫下,仍力圖曝光黑心工坊生産危害消費者健康的,女記者的故事。
姜頓搖頭“不是的媽,是我自己的問題…”
“撕拉——”布滿黑字的紙張在程敏手裡瞬間四分五裂。
姜頓記得,為了不被母親發現自己寫作,她會将完成的作品藏在房間的各個角落,最害怕的時候,甚至會将作品墊在枕頭下睡覺。
不過還好,母親每每發現她寫作,都隻會将稿紙沒收掉,而不會再有進一步的動作。總是會說“等你名次再進一步,我就會一點點還你。”
但今天,母親卻将稿紙撕碎。如同内心最後一根稻草被擊碎。姜頓大喊“媽!…”
風雨沒有憐憫,惡狠地往房間裡刮,帶着窗簾唰唰作響。
姜頓從沒像現在這般絕望,她隐隐約約的感知到,自己好像永遠無法完成自己的寫作夢了,有母親在的一天,她就無法自由自在的寫作。母親的威嚴像個牢籠,會将她一輩子束縛。
*
十月過的并不快樂,零散的記憶裡全是補不完的課,考不完的試,上不完的輔導班。還有對母親深深的畏懼。在那些半夜醒來的憔悴夜晚,姜頓無力地與窗外的天空坦誠相待,有時候也會想,這散着漫天繁星的天空,竟沒有她的一處容身之地。
姜頓第二次與周寅對話的時候,是在十月末。
姜頓從圖書館做完志願出來,已日落西山。學校的林蔭大道種滿了柳樹,暖色的夕陽打在柳樹上,從兩端的湖裡畫下關于秋天肖像畫。
姜頓背着畫包大道的方向走,卻瞧見一副熟悉的身影。
少年筆直,神色專注,手中拿着調色盤,時而往後靠,拉遠距離,盯着自己的畫布看,又忽然湊得很近,距離近到隻要再湊近一點就能親上畫布,不一會又像恍然大悟一般,在色盤上調色。
姜頓還是頭一次看見這個樣子的他,感覺跟平日裡那個不苟言笑的他想比,這個他生動不少。
姜頓放慢腳步,手撫上書包肩帶,力度收緊,生怕因為自己的出現,打擾到了他。
姜頓呼吸聲加重的,卻隻感靜靜站到他的一側,看向他的畫。
他畫的并不是眼前柔和的林蔭大道,而是另一處的景色。
畫布上,塊狀的藍天和雲,橙色的晚霞即将從雲層中迸發而出,停靠在港口的漁船用墨藍色與白色構成,一側的母親撐着傘,牽着孩童站在靠岸的木闆處。
善于捕捉光的作畫方法,分明是印象派的所強調的“瞬間”,但畫作上出現的塊狀筆觸,卻又像極了抽象派筆下的寫意。
美麗卻怪誕的作品,姜頓不由得驚歎。相較之,自己的作畫卻沒形成任何風格,自己的作畫,僅是為了複刻一模一樣的物體才去作畫。
姜頓的心門感到有些涼涼的風灌進來了,她小聲開口,用欣賞和謙遜的語氣“你追崇的是後印象派?”
好像早早察覺到了她的存在,他不慌不忙,沾了沾色闆上的顔色往畫布上畫“不是,是印象派。”
“我猜猜,你喜歡的畫家是..”姜頓望着眼前的畫作,莫名的想起了立起印象派标杆的《日出·印象》。
“克勞德·莫奈先生。”
周寅手中的動作有所放緩,似乎是沒想到少女會這麼說,他轉頭,紮着馬尾辮的少女此刻彎着身子,白玉色的雙臂撐着膝蓋,她沐浴在一片橙紅下,掉落的幾縷發絲,如同栽種在河邊的随風起舞的柳樹,撓得他心頭不安。
他不可置否道“是的。”又接着道,語氣裡表示着贊許“不過,很少有人會叫他的全名。”
姜頓隐隐約約感到了對方傳過來的開心,她不好意思的笑了笑“習慣了。不過,你這畫的是哪裡呀?”十八歲的姜頓家境優越,出國旅遊頻繁,一眼就能看出這不像國内的港口了,她問“是國外的港口?”
“嗯,是法國北部的濱海城市,勒阿弗爾。”
男生嗓音極為好聽,身上的木質香與秋季冰冷的植柏味雜糅在一處,他垂眸作畫,認認真真回答着她的問題。
很多年後,姜頓才意識到,那曾是她十八歲記憶裡最想留住的一個午後,那個午後,太過于美好,令她動容,久久不能回過神來。
恍然如世中,姜頓的耳旁響起他的聲音“莫奈的故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