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聽說祿山你在外邊忙了好幾天了,肯定辛苦了,要不你先去休息,我和你娘就先回去?”
“嗯?”安祿山那雙鋒利的劍眉微微挑起,唇角逐漸勾起了一抹森寒的笑意,“路上不安全,我派親兵送您二老回去。”
聞言,安父心裡僅存的那一絲希望也徹底破滅了。
不安全?
他在柳城生活了大半輩子,能有什麼不安全的?
現在最不安全的人就在他面前!
“你這個混賬!”安母死死地瞪着安祿山,“你毀了我和你繼父親手給你挑選的好姻緣,現在還想對我們動手不成?!”
“我辛辛苦苦地把你養大,因為你這個不祥之子,我這些年來受了多少委屈?!”
她沖着自己的兒子大吼道:“你就是這麼報答我的嗎!!!”
安母的吼聲響徹安祿山的耳畔,這時他才終于扭過頭來,看向自己的母親。
呵呵呵... ...報答?
安祿山的臉上逐漸浮現出一個諷刺的笑容。
他冷冷地看着自己的母親,大聲質問着:“你既然這麼恨我,為什麼不在我剛生下來的時候就掐死我!”
聞言,安母微微一愣。
從小到大,這還是這個孽子第一次反抗自己。
望着兒子憤恨的目光,她胸口熊熊燃燒的那團火焰非但沒有熄滅,反而愈演愈烈。
“你以為我不想嗎!”安母憎恨地看着自己這輩子唯一的兒子,咬牙切齒道,“若不是神意要我必須養你到十四歲,我難道願意受這個苦?!”
“你生來就命帶不祥,注定要害死你身邊所有的人,有誰會願意跟着你去死!”
“就連你那塊玉!”許是因着情緒太過激動,安母的胸膛不斷地起伏着,連聲音都變得異常尖銳,“那塊玉明明就是不祥之物,可是你卻偏偏視它如珍寶,你還敢說自己不是惡魔化身嗎?!”
“那你養大我,難道是你自己願意的嗎?!”安祿山猛地站起身,聲嘶力竭地大吼着,“你自己摸摸自己的良心,你養我的這十四年來,我過的是什麼日子!”
他說着邁開腿,緩慢地、一步步地逼近着自己的母親。
“從我出生到被你趕出家門的那十四年來,我都是在馬廄裡睡的,連枕頭和褥子都沒有,被子都是爛的!”
“家裡又不是沒有多餘的地方可以睡,也不是缺吃少穿。”這般說着,安祿山的雙眼漸漸開始發紅,連帶着聲音裡都多了一絲哭腔,“可是我就是隻能睡馬廄,吃的永遠都是你們吃剩的殘羹冷炙!”
他的聲音逐漸變得沙啞而又哽咽,當來到自己的母親面前時,他覺得自己幾乎耗盡了此生全部的力氣。
他雙目通紅地看着自己的母親,在視線模糊前的最後一刻,他都在死死地盯着對方的眼睛。
他渴望,無比的渴望,能從對方的眼中看到哪怕絲毫的愧疚和悔過。
哪怕這愧疚隻有一丁點,轉瞬即逝也好啊!
可是沒有。
直到淚水徹底淹沒他的視線,他能從對方的眼中看到的,仍舊唯有無邊的厭惡與恨意。
她就真的,那麼恨自己嗎……
安祿山的心頭幾乎是彌漫起了一股名為絕望的東西。
可就在他絕望之時,他的母親再次開口,無情的話語将他打入了無窮無盡的深淵。
“就這些還是我勉為其難施舍給你的,你難道都不知道感恩戴德嗎!”
“就你這樣窮兇極惡的命格,就連我施舍給你的這些不配!”安母憎惡地看着自己的兒子,尖酸刻薄的面容因為憤怒而變得扭曲猙獰,“你甚至都不配和馬睡在一起,牲口尚且還有些用處,而你隻會害死别人!”
聞言,安祿山幾乎是錯愕地看着自己的母親。
而在那錯愕的目光中,竟還夾雜着一絲孩童般稚嫩的迷茫。
他的耳邊不斷回蕩着母親的吼聲,那一句句發自肺腑的怒吼,化作一把把世間最鋒利的利刃,将他原本就不完整的内心砍得四分五裂。
安祿山低低地笑了。
是啊,他的母親從來沒把他當人看過,從來都沒有。
無論他再怎麼自欺欺人,再怎麼蒙騙自己,沒有就是沒有。
他從一開始,就不該心存僥幸,懷抱着哪怕一絲一毫的奢望。
“原來在你眼裡。”他雙眼通紅地看着自己的親生母親,臉上露出了一個比苦還要難看的笑容,“我連隻畜生都不如。”
安祿山的心裡徹底平靜了。
似乎是有什麼東西滑過了臉龐,順着他的下巴滴落了下來。
他有些恍然地伸出手,一滴晶瑩的淚水剛好落在他的掌心。
正堂裡很冷,偌大的屋子裡僅僅放着一盆炭火,根本無濟于事。
因此這滴淚水落到他掌心的時候,已經變得冰涼了。
冰冷的冷意貫穿了他的整個手掌,很快遍布他的四肢百骸,最後侵入了他那顆早已千瘡百孔的内心。
安祿山緩緩閉上了眼睛。
他曾經無數次地想過,如果他能在剛生下來的時候就死掉,是不是後來就不用過得那麼痛苦。
他的身上至今還縱橫着無數的鞭痕,義父張守珪曾有一次看到他身上的這些傷疤,還以為他曾經被敵軍捉住,而後嚴刑逼供過。
哈哈哈... ...
有誰能想到,他這輩子為數不多的幾次死裡逃生,不是從敵軍手底下,而是從他的親生母親手裡呢?
他也曾經無數次想着要麼幹脆死了算了,一了百了,結束這日夜遭受打罵的日子,隻要痛苦那麼一下,他就能得到徹底的解脫。
八年前,他在離家出走的時候,就暗自發誓,若是那次他沒能逃出生天,被抓了回來,那他就自殺。
當着所有人的面前,用自己肮髒的鮮血染紅腳下的土地,結束這條豬狗不如的生命。
徹底遠離打罵,遠離欺淩,遠離痛苦。
可是他到底沒有自殺,被抓回來以後,他選擇苟且偷生,像條狗一樣繼續苟延殘喘着。
因為,因為... ...
因為那場夢... ...
如果不是那場夢,也許他在八年前就已經死了。
如果不是那個開滿牡丹花的院子,如果不是那個身穿鵝黃色襦裙的姑娘,如果不是那句“長安”... ...
對,長安。
他要在大唐的官場繼續走下去,爬到更高的位置,爬去長安的官場,在那裡站穩腳跟。
他要去長安。
他要,他要找到那座開滿牡丹花的院子,如果沒有那樣的院子,他就自己在長安蓋一座。
他要... ...
他要再見一眼長安公主,他想看看公主殿下的背影,同他夢裡遇見的那個少女,是否真的相像。
長安公主... ...
對啊,長安公主也是銜玉出生的。
可是長安公主絲毫沒有半分不祥,她是牡丹仙子轉世,她是整個大唐最耀眼的明珠。
他始終不願意相信自己是不祥之子,如果他是,為何他如今能成為統率整個營州的都督?
如果可以的話,他要去仔細地看一看公主胸前挂着的那塊玉,同他自己的玉仔細比對一下,看看他們的玉,是否相似。
這般想着,安祿山伸出手按在自己的胸口。
那裡靜靜地躺着和他一同降生的黑玉,這塊玉相伴了他的二十年,陪着他走過了的生命中最黑暗的那段歲月。
安祿山深吸了一口氣,再睜開眼時,雙眸已經充滿了堅定。
他要去長安,他要升官加爵,他要成為朝中重臣,他要讓所有人都不敢再輕視他、唾棄他。
他要用事實向全天下證明,他不是不祥之子。
在此之前,沒有人能成為他往上爬的阻礙。
沒有人,他的親生母親也不行。
無論是那個不祥之子的名頭,還是不孝不悌的名聲,所有可能影響他仕途的東西,他都必須扼殺掉。
現如今他官至于此,已經沒有人會再提起那個不祥之子的過往了。
那麼剩下的,就隻有... ...
安祿山冷冷地盯着面容怨毒的安母,那雙宛若深淵一般的眼眸中逐漸泛起了一絲殺意。
這時,外邊響起了敲門聲,片刻後,李豬兒推開門走了進來。
“回禀郎君,孫隊已經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