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叔為什麼讓自己走?
很有可能是怕自己細究,探查出他真正的身份來。
那日在“黃金屋”猝然滴落的冷汗,說明七叔沒想到會在賀州城遇見程昴星,也沒想過自己在賀州城的“生意往來”,竟然和白虎營有千絲萬縷的關系。
是的,七叔走私的另一個陰暗面,除了那些掩人耳目的香料外,還有少部分的特制武器。這部分的細枝末節,隻有管賬的路千河清楚。
直到這裡,路千河才開始後怕:他知道七叔這麼多事情,七叔會真的會如表面所說放他“走”嗎?
所以他策劃了那出“試探”——與其等七叔逼自己走,不如自己先出手。
他拜托骨頭幫他調查白虎營和程昴星,也是為了驗證這些事。
七叔跟他“甩臉色”那日,他終于有了不好的預感。
出事的第二天,七叔就消失了。路千河感到訝然,他隻不過是想試探一下,确認他的背景,順便看看七叔會不會和他說幾句真心話。卻沒想到,這個行為反而激怒了他——這個男人竟然如此桀骜,為了逃避内心的陰影,竟會選擇“單刀赴會”。
路千河當時還特地将那枚白虎吊墜“落”下了,不出意外的,被那人銷了贓。
現在想來,七叔當時可能認為,與其被威脅,倒不如親手斬了威脅他的人比較好——比起自己這種微不足道的小鬼,那個還了他幾分“薄面”的程昴星才更加面目可憎。甚至,七叔懷疑自己在内城被程昴星“收買”了也說不定。
的确,他看起來不如林子他們忠心誠懇。但這能證明,他是個容易背叛的人嗎?
路千河想不明白。
畢竟他不是周人,他的字典裡沒有“忠誠”這個詞,他喜歡做什麼事情都預先“設想”再“驗證”,他接近每一個人都是“别有所圖”,但好像也從沒産生過什麼害人的心思。
他确認了七叔是“白虎營”的人這件事後,頭腦忽然有些昏脹,再加上情緒上出現了起伏,霎時間,那些沒來由的往事和傳說,一股腦全湧了進來。
他曾經無意間撞見七叔後背上有一個斑駁的、堪稱四不像的醜陋刺青,上面還有用刀剜去肉的印記。彼時路千河在門後悄悄退下,假裝自己沒看見。
至此,他突然産生了一個大膽的想法。
如果……
如果那位在“栾夜城”留下傳說的“銅參”将軍,跟他那混亂不堪的屍身一樣,蹤迹成了謎團,而他本人實際上并沒有死呢?
白虎營的将軍共有七位,分别對應“西境”民間信仰白虎星象圖騰中的“奎,婁,胃,昴,畢,觜,參”七宿。
程昴星雖然名号“昴四”,實際上他才是白虎營來的最晚的一位,且七宿排名隻是順序并不代表實力排行。
“銅參”将軍以銅牆鐵壁的防禦術著稱,剛好在七宿中排行“第七”……
那天,我問了七叔什麼問題來着?
程昴星又是怎麼稱呼“七叔”的?
如果,如果七叔的真實身份,是那個傳說中的白虎營“銅參”将軍……
那麼,程昴星當年為何要突然“翻案”,為何以那樣的口氣叫七叔,為何那樣不懷好意地譏笑,甚至一時沒注意到有人在白虎吊墜上做了手腳,七叔為何提到鬼神之說就生氣……這一切就都對得上了。
至于七叔為何會在西境黑白混淆的叙事中,扮演這樣一個“如魚得水”的行腳商,為什麼會從提起就聞風喪膽的七宿将軍變成“不法之徒”一般的人物,那就是另一個故事了。
路千河原本打算,等待一個時機,一個恰好能營救七叔,也恰好能見縫插針的時機,再與骨頭他們謹慎的細說此事——得不到“驗證”的事情他不能亂說,況且他當時也無法确認。
當時整個外城都沒有七叔的消息,那就隻剩下兩個可能,他不是離開了就是去了内城——離開不像是他的作風,但如果七叔如果真去内城找了程昴星,結局又是誰輸誰赢呢?
而現在,七叔沒有回來,程昴星反而先動了手,基本上能夠确認下來是怎麼一回事了,應當是适合和“同伴”商量的時機了。但經曆過剛剛那一小段“波折”之後,路千河竟然有些退卻。
他想:骨頭他們知道了之後,會怎麼想呢?
林子是最晚加入他們一夥的,他這個人十分坦誠随意,就算是知道了七叔的真實身份也不會有什麼大的反應。更主要的是,他是個徹底的關中人,并沒有什麼其他的私心,也沒有什麼慘痛的“黑曆史”,他真的就是單純的想要闖蕩江湖維持生計。
和他比起來,隊伍裡的其他人仿佛都有什麼放不下的過往。
暫且不提來路不明的喬相宜,首當其沖的,滿心壯志未酬的那個人,是骨頭。
骨頭哥看似和善,實際上他比誰都放不下“鼓啰塢”的往事,他從沒有一日忘記過那些屈辱的歲月和那些往事遺恨——從他調查程昴星時紊亂的呼吸和那些抑制不住的口吻,便能看出一二。
他近乎是崇拜七叔。一方面,骨頭感激七叔的收留,把他當做恩師一般的存在,另一方面,他希望有一日能夠獨當一面,報仇雪恨,希望成長到能夠有本事報答七叔——這是路千河在骨頭一次醉酒後無意間聽見的。
他們倆至始至終,都十分佩服七叔的為人,把他當做人生目标一樣崇拜,尤其是骨頭。
他從那樣兵荒馬亂的滅頂之災中逃離出來,好不容易才像一個人一樣活着。他一定不能接受,自己最敬佩的人,就是自己的滅族仇人這件事——西域十八部落舊部近乎絕迹,白虎營的各位大爺可是出了不少力。
至于程昴星,他隻是做了看起來最簡單粗暴的事情而已,擔起如今這罵名隻能說明他比其他幾位将軍會“炒作”,不能證明他的那些同僚有多幹淨。
更何況,“參七”将軍出名比他早了不知多少年去了。
通過和七叔這兩年的相處,路千河推斷,七叔本人應當是不大在乎他這些個“黑曆史”,否則也不會收了他們這幾個來路各不相同的“小弟”——這倒是和傳說中“參七”将軍那套“不問來路”、“利益至上”的作風不謀而合了。
如果……如果骨頭和林子去救七叔的過程中,突然發現了這個秘密,會有什麼反應?
七叔會有什麼反應他大概猜得到——什麼陳芝麻爛谷子的事還好意思拿出來嚷嚷,簡直是放屁!勞資早不記得了,能不能幹活?不能幹活滾回家哭去!
七叔此人,除了繼承了白虎營“暴躁”“能打”的優良傳統,另一個最能拿出來說的優點是“實在”。否則他也不會收到威脅的第一時間就要将自己“開除”。
若不是自己留了個心眼,可能也覺不出這做法在原則上有什麼問題。
這意味着,如果他們碰了面,一場沖突在所難免。
骨頭看似總是留有餘地的心軟,實際上心性比那林子還破罐子破摔……
抛開“參七”和“昴四”的往事和恩怨不談,骨頭在知道“恩師”和支撐他報仇雪恨信念的白虎标志代表的是同一個人時,他又将做出怎樣的抉擇呢?
他在得知一切後,會不會瘋魔般,站在他們的對立面,成為被程昴星利用的劊子手呢?
路千河行色匆匆的腳步頓了一下。
他心道:那又怎樣?那是他們的事。
七叔質疑自己在先,他做到這個地步已經仁至義盡,再說自己剛剛不是已經道過别了嗎?
可是無端的,他在腳步停頓的間隙,忽然想起了骨頭拽住他衣袖的一幕。
隻要是人,再硬的心腸也會有漏洞,更何況還是那個經常照顧他的,兄長一般的人物。
在原地停留了許久,蓦地,他調轉了方向。
與此同時,路千河意識到,他做了這個決定的同時,等于再次放棄了那個人。
他原本是打算去找喬相宜的——那個眼角總是帶着笑意的人,他好像總是能遇到這些禍端。和上次不同的是,這次是他親眼看着他被劫走。
那個看似無所不能,總能化險為夷的喬相宜,還能再像初遇時那樣,輕飄飄、好端端地再次出現在他面前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