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二人都是菜狗酒量,“一醉泯恩仇”沒能做到,但經過此番折騰,倒是有了些“一笑泯恩仇”的意味。
想到這裡,喬相宜放松了不少,至少不那麼擺譜了,甚至還有些熱情——也不知道是心虛還是欠揍。
他注意到,路千河正前方擺了一張紙:方才,他似乎是要提筆,卻怎麼也寫不出一個像樣的字來。
喬相宜沒來由地想:難道因為路千河是異族人,所以他不會寫字嗎?
在西境時,這位幾種語言都說得極好,連個口音都不帶,讓人産生了一種“他什麼都會”的錯覺,卻沒想過,那些也許隻是路千河為了适應環境開發出的技能——他本人未必能适應元京的畫風,更沒有閑情讀那些個詩文了,指不定連“周字”認起來都困難。
“咦,你的名字,是這樣寫的嗎?”喬相宜将那張紙拿過來翻了個面,“原來是道路的路……我還以為,是‘陸枚銀錢’的那個‘陸’呢——那後面的呢,是哪兩個字?”
半晌,路千河回道:“道路上……千千萬萬條河流。”
語畢,他看見喬相宜突然靠近,擠了過來——這人已經開始下筆了,就落在他方才笨拙的“路”字旁邊。連握的筆杆都是拿他方才用過的,如果他沒記錯的話,那上面還殘留着方才自己手心餘留的汗漬——因為緊張。緊張被人看出來,他不會寫自己的名字這件事。
但喬相宜好像完全沒有嫌棄的意思,又或許是是他心大完全沒意識到。他整個人不急不躁,下筆甚至有些輕柔緩慢,沒有刻意去用什麼連筆技法,隻是工工整整地,寫下了“路千河”三個字。
如此鄭重的寫法,讓墨色浸透了紙面,流淌出了别的意思來。
路千河沒有說,這是他平生第一次,看見自己的這個名字完整地在紙上呈現出來。他愣了愣,隻是盯着那個靠得極近的、認真描摹字迹的人,看着他的長發若有若無地掃過紙張,牽出些多餘的墨絲。
喬相宜皺了皺眉,将頭發和袖口都往後捋了捋,道:“哎呀,不好意思,方才沾到頭發上了。這張廢了,再寫一張——嗯?你怎麼不說話?是因為我寫的字很醜嗎?”
路千河指了指新換的水缸,道:“不是應該在那裡寫嗎?”
喬相宜笑了:“我得先練習呀,畢竟是第一次寫你的名字,寫錯了怎麼辦?”
路千河偏頭看他:“那司徒呢?他的名字,不用先在紙上寫一遍?”
喬相宜想也沒想,将那張寫完的宣紙擡起來,欣賞了一番,道:“他的名字好寫,不用打草稿。”
路千河深吸一口氣:“不用寫了……就這張吧。”
忽然,喬相宜看着那張紙,念道:“路、千、河。這個名字,誰給你取得?”
路千河道:“很久以前……同族的一個長輩。怎麼了?”
喬相宜看了看他,猶豫道:“感覺……寓意不大好。”
路千河頓了頓:“嗯?怎麼說?”
“我不知道你們那邊怎麼理解,但是在我看來,河流多,說明彎曲多、坎坷也多。”喬相宜又拿來一張紙,“你想,千千萬萬條河流,要流到哪裡去呢——哪一條才是正确的路?這個問題,太難答了。你這個長輩,實在是不太會取名字。”
路千河剛想說:那你覺得,什麼樣的才算好名字?
卻聽見喬相宜又道:“那你的真名呢?這個應該不是真名吧。”
這個問題,倒是将路千河徹底擊中了:沒人這樣問過,就連七叔,也沒有這樣問過。
因為沒人問過,所以一時間,他竟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喬相宜一擡頭,就看見路千河眼底的湖藍定住了,緊接着,混沌蔓延開來。
他立刻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是我多問了,我就是,有點好奇……沒有别的意思。那個什麼,我先去睡了——你那張我拿回去寫!”
夜裡,路千河将那張臉洗了又洗,終于将殘餘的粉迹除去,露出原來幹淨瑰秀的底色來。
寫好名字的紙張被擱置在一旁,路千河又拿了另一張紙,對着上一張臨摹起來。
他想:他至少要學會寫自己的“名字”。
還有呢?還有那麼多要重新學習的東西。
路千河心中一陣擂鼓——隻是去了一個成分混雜的“馬戲團”,就已經這麼多麻煩,若是再去元京會武,豈不是會引起更多的注意?
事實上,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怕,關于西境的故事早已銷聲匿迹,就算有人現在再将那些往事拿來提,又會有誰愛聽呢?
但……一想到有喬相宜那個倒黴催,更容易出風頭的,他的心中頓時有了底氣。
與此同時,隔壁客房中,喬相宜做了噩夢,差點從床上滾了下去。
他睜着眼睛,心中又是空虛又是恐懼,神色卻是一片茫然。喬相宜驟然翻了個身,隻看見擱在枕邊的折扇落了地,密布的符文上若隐若現着一抹紅光。
那抹紅光很快的消散了。随即,那些密布的符文也随着那抹紅光的消逝變成了白紙一張。
喬相宜将落地的折扇撿了起來,微微歎了一口氣:“又要換一張新的了——還是說,你又要給我什麼提示嗎?”
半晌,拾辍了半天的喬相宜,終于從他那為數不多的行囊中翻到了藏在衣物下面的舊書——它低眉順眼的躺在那裡,看起來與尋常書籍一般無二。
那是他的夢魇。
看着看着,喬相宜似乎是入了神。忽然,他憤恨地從那本舊書上扯下一張内頁,被扯下的舊書殘葉轉眼就被覆在殘破的折扇上,組成了新的扇面。
直到這時,喬相宜才恢複平靜,發現自己維持着一個狼狽的姿勢半跪在地上。
面對着滿地狼藉,他喃喃自語道:“我這是,又夢遊了嗎?”
*
喬相宜半夜沒睡好,第二天晌午,他先去了司徒善的房間,發現司徒善人不在房内,又去敲了路千河的房門。卻見路千河穿戴整齊,手裡多了一張紙條。
紙條上是司徒善的留言,大緻意思是:我司徒善既然說以後要認真做事,那就決不食言。今日我去歸還王姑娘掉的那份“飛花帖”,順便登門道歉。這是我自己的事,就不麻煩二位了,待會兒我們在西市的廊橋再會。
喬相宜心裡一咯噔:他要獨闖飛星劍派的地盤?
且不說那王姑娘人在不在運河附近,就算她在 ,依她那天對司徒善的态度,不上來再殺他一回都算好的。萬一再聯合其他飛星劍派的劍修将人抓了,以司徒善那冒失的性子和絲毫不會武功的底子,該怎麼辦?
路千河道:“他一大早就不見了,好像是看你睡得正熟,沒好意思叫醒你,便在書房留了紙條。”
喬相宜道:“怎麼聽這意思,你看見他出門了?”
路千河那時的确是醒着:“你的意思是,我應該把人攔下嗎?”
“……當我沒說。”
喬相宜自讨沒趣,幹脆閉了嘴。突然,他想到——司徒善身上應該帶了“紙人”。
彼時,喬相宜送了司徒善一枚紙人,他自己手裡也同樣留了一枚——這枚紙人裡藏了司徒善的一縷頭發。頭發相當于信物,藏了信物的“紙人”不僅可以隔空傳音,還連通着另一頭“主人”的感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