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晏清能夠清晰地感覺到,周圍空氣的壓力驟然變大。他隐約瞥見,手中煙波鏡的一角,反射出數片相同的金色幻影。
這說明,在他的周圍,同時存在着無數“四方洄天”的符文空間。
沙鲲挂在一片絲網上,與他遙遙相望,他幽幽道——
“凡人若想使用‘仙器’,必須得有能夠承受數倍‘靈氣’、‘瘴氣’的軀體,這種天生擁有靈脈的特殊體質,被稱為‘質相體’。仙門妄想通過複興‘仙器’的力量支撐起日漸稀薄的地脈,便不能缺少‘質相體’。為此,他們不惜大範圍篩選天生擁有‘靈脈’的孩童少年加入仙門——這便是‘元京會武’的前身。我記得不錯吧?”
見曲晏清未搭話,沙鲲又繼續道:“但,元京會武隻能篩選‘質相體’,并不能解仙門的燃眉之急,隻有真正被‘仙器’選中的,才能夠被稱為‘質子’。”
“仙門開展‘元京會武’後,大量平民出身的優秀弟子加入仙門,這在很多人眼中,是如科舉一般打破壁壘的好事。仙門甚至因此獲得短暫的‘回春’,通過人才填補了飛星‘北阙南移’事件後的遺留問題。然而,‘元京會武’真有傳說中那麼好嗎?好到讓曾經背棄神明、又拔刀相向的四大仙門,如今還能貌合神離地站在一起?”
“不用上曆史課了。”蒙受重壓的空間中,曲晏清不為所動:“我并沒有在容音寺見過你。這說明,你叛出仙門的年代……應該還沒有‘元京會武’吧。”
“是啊。所以我這些年,可是去了不少好地方,聽過不少有趣的傳聞。”沙鲲道,“據我所知,如今連遠在西境的白虎營和南疆的飛鷹堂,都有因參加‘元京會武’後入了仙門,卻在‘質子’的競争篩選中被淘汰的‘失敗品’。偏偏……這些‘失敗品’在西境戰争中發揮優良,倒成為了無往不利的國之利器,讓邊境至今生靈塗炭。”
說到這裡,沙鲲将目光從煙波鏡上離開,看向曲晏清,“所以我很好奇,身為‘元京會武’還沒開展前就已經成功适配仙器的‘成功’質子——你,白露谷的曲晏清,到底是以何心态……站在如今的立場上的?”
曲晏清的死魚眼睜了睜,最終又死心地閉上了。他心想:哼,又是這個問題。
我已經,厭倦回答了。
半晌,四方洄天内才傳來他的一絲回應。
“我是我,煙波鏡是煙波鏡。為什麼你們所有人……都要将這些混為一談?”曲晏清的聲音喑啞,“這跟你今天找我的事,有關系嗎?”
沙鲲:“當然有關系。‘煙波鏡’身為仙器——自帶強大的靈氣與瘴氣,自然會被‘四方洄天’的符文識别為‘妖物’,快速吸收其力量。而身為‘質相體’,哦不,如今已經成為‘煙波鏡’人間載體,即‘質子’的你,自然也被符文識别為了異物——這種滋味不好受吧。”
沙鲲:“其實很簡單,隻要你放棄依賴它,切斷全身經脈,解開與‘煙波鏡’的羁絆,自然能逃脫‘四方洄天’的約束……”
自始至終,沙鲲的目标都很明确,他用“四方洄天”将曲晏清困住,是為了鎖定他手中的煙波鏡。
沙鲲自認為,他是朔風門中最了解仙器的人。他清楚,以仙器的威力,當然可以輕易炸開四周的符文,但同樣地,那要以仙器“質子”——曲晏清的生命安危作為籌碼。
而跟仙器打過交道的他也知道,貪婪的“仙器”隻在意力量本身的強大——即擁有生命力和自主思想的“煙波鏡”本身,一定會選擇放棄“質子”,尋找下一個适配的“質相體”。
符文内部的曲晏清,若為了保命選擇自斷經脈、強行脫離仙器,便會自行出局——畢竟能夠被仙器選中并繼承的人……最初便已經失去了作為“人”的一半靈魂。
仙器的“質子”一旦脫離仙器,雖然能夠脫離“四方洄天”的束縛,但也沒有繼續戰鬥的價值,到時則是沙鲲不戰而勝。而失去“質子”的仙器,則會短暫的失去力量,被沙鲲李代桃僵,收入囊中。
若曲晏清選擇不脫離“質主”,與煙波鏡共進退,強行發動仙器的力量炸開符文,他的身體則會在逐漸壓縮的空間中承受重壓,面臨“損毀”的風險。
而在仙器炸開的一瞬間,沙鲲在四周布置的九九八十一處“四方洄天”會同時發動,吸收煙波鏡表面的“靈氣”和“瘴氣”。再加上方才他已經吸收了全部萬象蟲的力量,全身也已經縫上了吸收了萬象蟲“性質”的堅硬護甲,最起碼還可以抵擋躁動的“煙波鏡”的一次全力攻擊。
而仙門付出的代價是,失去一個培育成熟的“質子”。
不管對方怎樣選,都是他占了上風。沙鲲想:主動權在他這裡。
“那麼,你要怎麼選呢?”
沙鲲在等待曲晏清的回答。
時間被拉長,逐漸稀薄的空間裡,曲晏清既沒搖頭也沒點頭,隻是彈了彈手中的“煙波鏡”,低聲道:“又一個想觊觎仙器的人——我真不明白,成為‘質子’有什麼好,一個二個都不知死活往裡跳。”後半句的呢喃近乎是冷笑,“我突然想通了……這具身體、這條命,我随時都可以給你。”
這時,他的腦中響起一個聲音,那是一個稚嫩卻輕柔缥缈的女聲。
“咦,怎麼這麼突然?之前不是不願答應嗎?”
那是“煙波鏡”的聲音。
“你可要想清楚……要是我沒有遵守承諾呢?這樣短暫的一生,你不後悔嗎?”
曲晏清答道:“在這個世界上,大部分人都不能決定自己的出身和生死。我違背内心的意志選擇成為你的軀殼,你覺得,是因為我太過弱小,所以沒有自己選擇的權利嗎?”
“煙波鏡”的聲音逐漸染上笑意:“難道不是因為厭倦嗎?你對這世上大部分事情都不感興趣,那麼成為誰,不成為誰,又有什麼區别?”
“我是不想成為誰,但你不找麻煩,麻煩也會找上你,不是嗎?”曲晏清深吸了一口氣:“當年我選擇與你‘共生’,是因為我内心深處有一個聲音告訴我——你是個大麻煩。而且,還是一個完全不講道理的大麻煩。恭喜,我終于要被你害死了,你又可以,給别人找麻煩了。”
“是嗎?原來你是這麼想我的。”半晌,“煙波鏡”的聲音再次傳來:“這算是你的‘遺言’嗎?恭喜你成長了,你終于發現了這個世界的不可理喻。”
曲晏清:“我煩了。我不想看清這周圍還有多少符文和陷阱,也不想再計算發動一次力量還需要恢複多久。計算和聽話不是我的風格,反正我也不相信這個世界,不如将将這個‘逞威風’的機會交還給你。”
“煙波鏡”笑道:“好啊,這才是我喜歡你的地方。”
曲晏清道:“别廢話,準備好了嗎?你隻需要跟我保證,我死後,那些比我還該死的人,會比我更不得安生。”
“煙波鏡”沒回複他,隻是頑皮地将身體轉了一面——正面面對“四方洄天”。
沙鲲遠遠看見,曲晏清所在的空間已經縮成了一個渺小的點,隻留下了煙波鏡的一抹餘光。他想:裡面的人,終于支撐不住了。
此人脾氣看似跟石頭一樣冷硬,臨死前卻一個屁都沒敢放。
吸收了萬象蟲的“能量”後,沙鲲手中的絲線仿佛能延伸無限,這樣想着,他将手裡的絲線進行了“同類合并”,青藍色的那頭疊成了一面結實的“青銅盾”,紅色的那端則疊成了一隻狂躁的、揮動着翅膀的“老虎”——那是“饕餮”與“窮奇”,一左一右,護衛在全身“铠甲”的沙鲲身旁。
沙鲲僅憑操控性質不同的絲線,便将傳說中的“兇獸”複刻了出來。他右手一揮:“就是現在!”
此刻,他俨然成了驅使“兇獸”的神兵。“窮奇”揮動紅色的翅膀,伸出冒着尖刺的利爪,向前一撲,像是捉弄玩具一般,将那濃縮成“三角”的金色符文咬在了嘴裡。
沙鲲露出了滿意的笑容,心想:“還好他提前演練過,這‘兇獸’很聽他的話。”
彼時,聽說要抓捕“蒼龍”,朔風門的提議是:用傳說中的“四大兇獸”和“四方神獸”相互抗衡。如今,還未和“蒼龍”碰面,這些“兇獸”便派上用場了——他要趁煙波鏡來不及恢複能量時,快速将它回收。
下一秒,方才還耀武揚威的“窮奇”忽然“嗷”的一聲,痛苦地倒了下去,它差互的“尖牙”碎裂成虛影,縫隙中飄出一粒粒細小的光粒,漂浮在空中。
沙鲲想:難道是……煙波鏡恢複了?
不可能,它明明被困在裡面了。
四方的符文随着沙鲲的怒氣暴漲,排列成一個巨大的棱形體,每一面都像一面裂開的棱鏡——遙遠地映射着漂浮至空中的光粒,折射出煙波鏡的虛影。
“四方洄天”原本是為了困住煙波鏡,此刻卻像是着了魔般,成為了煙波鏡的“所有物”。
沙鲲放眼望去,全世界皆是煙波鏡,缥缈的“煙波”盡頭,每一面都映着他自己——青灰色的,醜陋不堪的、難以辨認的自己——他成了被棱體鏡面中被無聲吞噬禁锢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