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海生沒有立即回答他,而是緩緩說道:“進藤君,你需要明白一點,沒有一場招魂法事是保證一定能夠把亡魂成功招回來,更不能保證他陪你一輩子。”
“我想試一試,我……我太想見他了。”光哽咽道。
“我明白你的心情,”海生溫和地說,“那麼,我先跟你介紹招魂法事的原理。”
光點點頭,用紙巾擦着眼淚,全神貫注地聽他說。
“招魂作為喪葬法事的一種,最早來源于古中國,在《周禮》等古籍中有所記載。《楚辭》有詩歌《招魂》:‘魂魄離散,汝筮予時’。《南齊書》記載張融‘遺令人捉塵尾登屋複魂’。在古中國,死者親屬是拿招魂幡和死者生前的衣服呼喚,因為衣服浸染着人肌膚的香氣,因而魂魄會依循氣味歸附到衣服上。”
“招魂法事傳到日本,在平安時代得到發揚光大,與陰陽術結合。日本的法師認為,靈魂在肉身死去後會離開,随着時間的流逝四散。所謂招魂法事,即是我們在死者屍身或物品旁邊畫上陰陽陣列,灑上符紙,念咒讓離開肉身四散的靈魂碎片凝聚,從而‘魂兮歸來’。”
“法師招魂成功後,家人就可以和死者的靈魂在陣列裡見面。至于靈魂可以凝結出人形多久,全看你們雙方的機緣,不是我們殡葬法師所能左右的。你想他陪你一輩子,除非——”
“除非?”光問。
海生心裡想着某些話,但他沒有說出來。那是海生自己的過去。
海生定了定神,說:“進藤君,今晚介紹了很多。請你考慮一下,到底要不要做法事。有時候,貿然做招魂法事反而會給死者和親屬帶來更大的傷害。”
“如果能見他一面的話,要我做什麼都可以。”光的聲音裡帶着無限的渴求,以及龐大難以言說的懷念和哀戚,“哪怕是隻見一秒鐘,我也能接受,總比不能見好。”
“我真的不能确定。因為你說的那個‘魂’,不是一個星期内才消散的,而是四年前。而且,他已經在世間徘徊一段時間了。根據我多年做法事的經驗,那個‘魂’的靈力非常弱了,就算我們法師勉強招了回來,他也不太可能會凝聚出人形。”海生很負責任地說。
“池田君,我還是想拜托你試試。”光懇求,眼裡又落下淚來,胸口劇烈起伏,“要我付多少錢都可以,請你給我們做一場招魂法事吧。我想見他!”
“進藤君……”海生感到不忍。他雖然做足了心理準備,也對安慰死者家屬很有經驗,但他沒想過光竟然這麼痛苦。光在極力克制,但還是沒辦法停下眼淚,哭得渾身顫抖。
自從光早上說有事情問他後,海生就暗暗觀察過光。光燦爛地笑着,就憑今早他在棋局上那出色的表現,海生認為光不是服喪期間的人,所以,這一幕實在出乎他的意料。
也許,人心裡最深的痛苦便是如此吧,就算表面上埋合了,看不出痕迹,但實際上那深沉的哀傷永遠不會愈合,平時不碰還好,稍微一碰便是血濺五步,牽動全身疼痛神經。
海生說:“進藤君,我是可以幫你試試。但是,你不要抱有期待。根據我的經驗,他是來自古代的亡魂,已經消散四年了,很大可能是招不回來的。”
“謝謝你……”光聽到海生答應了,連忙擡頭,狼狽地抹了一把眼淚,“請問,我要做些什麼呢?”
“到時候會有協議書,我會一條一條地教你需要準備什麼。”海生說,“進藤君,你今晚再冷靜一下,我明天再聯絡你。你可以再考慮,随時改變主意。”
“我不會改變主意的。”光斬釘截鐵地說。
“進藤君……我真的很害怕你太期待,然後會受傷。”海生看着光。深情之人已經是敏感的,若是期望落空,便是傷上加傷。
“我不會的。你也不需要有壓力。”光露出苦笑,“我曾經翻過半個日本去找他,沒有任何結果。現在,也隻不過是另一種嘗試尋找的方式。”
海生點點頭:“你理解得正确,招魂法事,就是一種嘗試尋找的方式。既然是尋找,就會存在找不到的結果。所以,你千萬不要抱有期待。”他再次強調。
“我會好的,”光低頭,苦澀地喝了一口茶,望向窗外的紫藤,“因為,我也一個人過了四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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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天晚上,海生留在光的公寓裡,陪他下了兩盤棋。在光受到那樣的沖擊之後,海生沒有辦法留下他一個人。
他們棋力不算相差很遠,但是兩局棋光都赢了,這讓海生更為佩服,也更意識到自己和光的差距。進藤光果然是天生的棋士,就算是在情緒起伏中也能輕易取勝。
“果然,下棋能平靜人的情緒。”光望着棋子和折扇,他忽而小聲說了一句,聲音缥缈如雲煙,“不管怎麼樣,我總是能在棋裡見到你的……”
“進藤君?”海生更擔心了,把手放在光的肩膀上。
“你回去吧,我們明天還要繼續讨論法事呢。”光抹把眼淚,眼神重新變得堅毅。
海生放下心來,站起身,“明天你要去棋院吧?你到我在東京的住宅來吧,我們的協議書會有律師做公證。我讓陽太帶你到我們家。”
“律……師?”
“這是重大的喪葬法事,我們對于生死之事的規章制度是非常嚴謹的,會有保密協議,保障你的權益。”
光眨眨眼睛,突然清醒過來,慌亂道:“那,我要準備多少費用?”他看過網上招魂法事的價格。分分鐘讓他傾家蕩産……
海生微微一笑:“不需要費用,我有心交你這個朋友。而且,我不知道能不能把你說的那個‘魂’招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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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生離開後,光就疲倦地躺在了床上。入睡前,光警告自己,進藤光,你已經哭得夠多的了,不要再在夢裡哭。
這一夜,光的心沒有聽從他的警告。他陷入空靈而悠久的夢境裡,夢到四年前那個臉圓圓的男孩,在閣樓裡見到了谪仙般的佐為,在會所裡看到小時候的亮。
光在夢境裡又把考職業棋士那條艱辛的路走一遍,每一個佐為的音容笑貌,都鮮活得不同尋常,甚至到了詭異的地步。許多時候,就算他身在棋室裡仔細回想,都未必能如今晚的夢境那般如在眼前。
“我想見你,佐為。”光向夢裡的佐為伸出手去,然而握到的隻有虛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