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矢,看來你接受不了我說的話。” 光擔憂地看着臉色煞白的亮,“如果太勉強,那我就此打住,不再說了。”
亮嘗試調整自己呼吸的節奏:“你說。”
“你可以嗎?” 光關切。
亮用力點頭:“可以。”
光覺得亮的内心未必能接受,隻是亮骨子裡的執着不容許他聽到一半就放棄。
該慶幸嗎?
亮眼裡有震驚,唯獨沒有光最害怕的——不信。
話匣子被打開了,光說出自己的無知和不甘、中學圍棋賽、院生時代、考職業棋士。然後,四年前那措手不及的分離。
光說到佐為的消失時,仍然無法控制地掉了眼淚,喝再多的酒也沒法幫助光止住眼淚。輝煌的展廳在眼前都模糊了,成了一片金色的霧。
“沒有任何人能原諒我。“光哀傷地說,“我好後悔,沒有讓佐為下更多的棋,我隻能在棋裡見他了……在這樣的心境中,我獨自過了四年。”
亮沉默好久,嘴唇緊抿,手都把易拉罐捏變形了。光看出亮此刻的情緒相當激烈,就像有岩漿在他的身體裡湧動。但他把這些都硬生生克制在了沉靜的外表底下。
“這就解釋得通了,當時你的不戰敗,還有北鬥杯上你的表現。” 亮最後輕聲說出一句。
“我不容許任何人侮辱秀策。”光嚴肅地說,“因為他對于我而言意義重大,是我的另一個靈魂,我夢想的起源和意義。盡管我後來知道那是一個誤會。”
“我能理解你。”亮簡潔地說。
“謝謝你塔矢。”
亮又喝了一口酒,由于喝得太快還嗆着了。光拍他的背。
“既然sai……我是說,藤原先生四年前消失了,那麼,現在他是怎樣回來的呢?”亮理智地問,“他還附在你身上嗎?”
說着,亮忍不住謹慎地朝光身邊看了一眼。當然什麼也沒能看到,但是亮的臉色變得畢恭畢敬,就像面對前輩一般。光被這個小細節逗樂了,“噗嗤”一聲笑了。
“不,他沒有附在我身上了,他現在就跟活人沒有區别。”
“跟活人沒有區别?”亮愣住。
“嗯,我還是從頭說起吧。”光說。他把跟海生和熏他們相識的過程都說了一遍,招魂法事的概念、閣樓上期待落空的傷感……
“狩野小姐?”亮敏銳地問,“屏風畫師?”
光蓦然住了口,因為發覺不小心說出了熏的秘密。光試探道:“你知道她的事?”
亮想了想說:“狩野小姐很有名,畢竟,她出身于關西最顯赫的豪門。但我和狩野小姐過去隻見過一面,在一個儀式下過讓子棋。之後,就收到了她的死訊。有關狩野小姐的說法很矛盾,有人說她去世了,有人說她還活着,還有人說她……” 亮回憶着名門酒會上捕風捉影的消息,省去了“從法事中複活”。
忽然,亮想起在大盤解說會場擦肩而過的戴面紗的少女。當時亮就覺得眼熟,慢慢地,他的腦海裡浮現出了一些畫面。
“我在大盤解說會場見過狩野小姐!” 亮瞪大眼睛,“所以她……”
從亮恍悟和變幻莫測的眼神,光知道他猜出了大概。
亮是個聰明人,和聰明人說話就是省力。
亮一向不評價他人的事,隻驚愕道:“原來,名流人士說京都的殡葬法師真能招魂、真能複活亡魂,這些都是真的。”
“他們兩個幫助佐為,用血肉和骨頭捏出新的身體,可以存活在這世界上。“光小聲道,“總之,藤原佐為不再是附在我身上的鬼魂了,他有了身體,不用通過我和别人下棋了。”
好一場荒謬的對話。單憑這麼說,光都不敢相信這是真實的,但這真真切切地發生了。看樣子,亮也回不過神來,好像對世界的觀感産生了重大的改變。
兩人怔忡地喝着啤酒,在金色的展廳裡沉默下去。光擔心地看着亮,亮握着啤酒,動也不動,眉頭緊鎖。
“塔矢,你說之前在神宮裡參加過法事,你見過别人招魂嗎?” 光沒話找話。
“見過。” 亮冷靜地說,“在日本的文化裡,這幾乎是葬禮上必備的環節,尤其是豪門世家。法師一般都是用死者的衣物招魂,聽說隻有愛意足夠深厚的人和法師才能見到歸來的亡魂,其他人是看不見的。我參與過招魂法事,但沒有親眼見過回歸的亡魂。”
光對亮的見識感到佩服,“貴公子就這點好,能接觸到我們其他人沒辦法接觸的東西。什麼招魂法事,我之前連聽也沒聽過。”
“所以,你問我法事的經驗,是為了讓藤原先生回到你身邊?” 亮想起一點。
“是啊。” 光點頭,然後短促地笑了一聲,“不過,塔矢,你也真厲害,我以為你一個字都不會信,或者罵我有病,叫我找醫生。沒想到你全盤接受了。”
亮搖搖頭,淡然地說:
“我見過許多名門望族的人。人越富貴,就越信鬼神。我見過某個政要大臣,每年都要在不同類型的參拜儀式和法事上花幾百萬……我雖然不在意,但母親告訴過我,要敬畏鬼神,不能因為自己沒見過,就說不存在。所以,我也并非不信這一類事物的。”
也許是因為喝了酒的關系,亮的話好像比平時要多,而且他的語氣中充滿寬容。頓時,光像重新認識了亮似的。
光低聲說,“你明白了嗎?初見時的那兩盤棋,還有海王中學三将賽的那前面幾手棋,都是附在我身上的佐為下的,在你看不到的上方,他給我的指示。“
亮呼出一口氣,像是強迫自己接受般地閉了閉眼睛:“我明白了。”
亮明白了,為什麼光會說要是亮追着他身上的幻影,總有一天會被真正的光追上。為什麼光會說那個幻影從來就不是他,亮都明白了。
但是,明白歸明白,精神還是大為震撼,表面上若無其事,但亮的内在遠沒有表面的清醒和理性。許多情緒在亮的腦海裡橫沖直撞,原來,光的眼睛裡凝結了那麼多沉重的心情……
“對不起,塔矢。” 光的聲音裡同時有歉意與誠懇, “一開始你對我的追逐,都是誤會。我竊取了你本應投注在佐為身上的目光。我期待你能看看真正的我,後來才考了職業棋士。”
老天!他終于把這事對亮說了!天知道光這些年多麼辛苦啊!就憑和亮坦白這一點,就值得光大肆去ktv喝酒慶祝。
“四年前,我認為下自己的棋導緻佐為消失了,沒有讓你和他多下棋,對佐為和你都抱有罪惡感……哪怕他現在回來了,這份罪惡感也沒辦法抵消。”
月色透過展廳的木窗格漏下來,落在棋士的文物上,如鋪了雪白的落花。清輝淡淡的如一縷微薄的霧氣,仿佛随時都會消散。
光壓抑着心中的悲傷,把最後一口啤酒喝完。
“現在我把真相告訴你,希望能夠彌補我過去對你們犯下的錯——
“塔矢,我把選擇權交回給你,看你要不要繼續視我為對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