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
京都,二條城。
夾雜着雨點的風吹過,櫻花從樹上紛紛揚揚地飄落,落在宮殿屋檐翹起的黑色尖角上。月色皎白如飛鏡,在層疊的宮闱間鋪了一層雪白的毯子。
光和亮身在最後一批要入閘的遊客裡。此時華燈初上時分,遊客隻有零星幾人。兩人很快進入景區。
走進唐門後,看到數面鑲有德川将軍菊紋族徽的旗子在宮牆邊飄揚。有不少穿绯紅和服的人從宮門前進出,他們有序地行走着,像宗教儀式的信徒。
光從熏那裡聽說過,這些紅衣人都是為了這次禦城棋紀念節彩排的舞者。長長的紅色紗巾飄揚着,像一道道被刀切開的傷口。
踏過滿地月光和水窪,走過二之丸禦殿,便是“江戶禦城棋”展廳。
玻璃門貼着“監控錄像在維修”的白紙,光看完後松口氣: “太好了,完全不擔心會被人聽見了。”
光領着亮走進展廳。金碧輝煌的展廳裝潢華麗,數個方形的玻璃櫥窗裡陳列着棋士們用過的棋具,其中有秀策的畫像和書道作品。
天色已晚,整個展廳裡隻有光和亮,估計除了關門的工作人員外不會再有人來了。
亮不知道光為什麼要帶自己來這裡,本因坊秀策被稱為“為江戶禦城棋而生的棋士”,二條城對于秀策來說無疑是非常重要的地方,所以,sai的事情,果真和秀策有關嗎?亮猜測着。
“坐吧。” 光一指展廳中間給人坐下觀賞的椅子。
亮在椅子上正襟危坐,懷着尊敬的心情看着棋士的文物。誰知光從背包裡拿出兩罐啤酒,不等亮阻止,光竟然“啪啪”兩聲拉開啤酒罐的拉環,啤酒的氣泡聲響起。
“進藤!” 亮猛地站起,愠怒地看着光,“這裡不是居酒屋,是博物館!這是非常神聖的地方!”
光好像沒聽見亮的指責,把啤酒塞到亮的手裡。“喝吧,沒人會發現的。”
亮沒有接過酒,隻是惱火地看着光。光琥珀色的眼睛裡倒映着一點燈光,眼角泛起微微的紅。光還沒有喝酒,為什麼看起來像是醉了?
“我不喝。“亮堅持道。
光不解:“我們都成年了。”
“我沒說我們不可以喝酒,而是場合不對!”
“這裡沒有禁止喝啤酒的牌子。旁邊還有自動販售機呢,可見這裡能喝飲料。”光毫不在乎地說。
“進藤光,你懂不懂事?” 亮嚷道, “被人發現要怎麼辦?!要是你弄髒藏品呢?”
“你太誇張了,這裡每一個文物都有玻璃罩,我們不會弄髒它們的。” 光把啤酒放在口邊小酌了一口,指住前方一張古畫,說,“你看到棋士的那張畫沒,在宮殿裡‘把酒問月’,才是來二條城要做的事。”
“我不隻不喝,也不允許你在這裡喝。”亮強硬地說,一把搶過光手裡的啤酒。
“……” 光毫無心理準備,被亮搶過手裡的啤酒,生氣地瞪住他, “塔矢,你不給我喝酒壯膽,我怎麼跟你說出sai的事啊?”
突然變得嚴肅的話語,讓氣氛陡然一變。
握緊兩罐啤酒,亮怔怔地看向光有點發紅的眼睛。“進藤……”
靜默地與亮對視着,光有種感覺,那就是他和亮的關系不會平衡下去,他們立在了刀刃之上。前方是深淵還是救贖,就取決于亮的反應。
在深吸一口氣後,光握緊了折扇,緩緩說道:
“塔矢,聽好了。本因坊秀策是最偉大的禦城棋棋手,但是……秀策的棋,其實是被一個附在他身上的鬼魂下出來的,他就是sai。”
“sai來自一千年前的平安時代,是鬼魂,真名叫藤原佐為。這裡陳列的禦城棋的一切,他都親身見證過。”
亮瞪着光,以為光在空無一人的博物館裡故意說鬼故事。但是,光的眼睛沒有一點兒開玩笑的意思。
“進藤,你……”
“你聽我說完。” 光低着頭,金色的劉海遮住他的眼睛。他的聲音那麼低沉,有股裹在黑夜與酒精裡的晦暗莫測。
“那個叫‘藤原佐為’的鬼魂,曾經附在秀策身上,秀策死後,他寄居到棋盤上。百年後的現代,他再次蘇醒了,附在十二歲的我身上。除了我以外,沒有人能看見他。”
光越說,聲音就越輕,像即将要消散的煙,絲絲縷縷地飄在金色展廳裡。然而,他的靈魂像墜入另一個遙遠的空間裡。
“佐為熱愛下棋千年。他附在我身上時,每天都求我去下棋,我隻能帶他找到圍棋會所,找了個同齡的小孩下棋。佐為用扇子指我下棋,我就幫他在前面擺棋子,打敗了那個小孩。”
“那個小孩,就是你,塔矢。”
像陡然被一槍穿心,亮的手劇烈一抖,啤酒從易拉罐裡濺出,濺到展廳的木地闆上。但亮沒有去擦。亮感到渾身冰涼,光的聲音好像有某種魔力,剝奪了亮把控身體的能力。
“你的意思是……我和你剛見面的那兩盤棋……”亮喃喃道,感到驚心動魄。
“沒錯,不是我下的。而是附在我身上的鬼魂——藤原佐為下的。我隻是像個傀儡一樣幫佐為擺棋子而已。”光清晰地說。
“怎麼可能……” 亮搖着頭。
光說的話太不可思議了,但是,為什麼亮的胸口在痛?像有一把刀輕輕地擦過,血珠細密地沁了出來。
他們相對多年,熟悉得就像彼此的鏡子。亮在想,他此刻胸口感知到的痛,就是光心裡的痛苦嗎?
許久,亮才艱難地垂下手,把兩罐啤酒放在椅子上。
光拿起啤酒喝一大口,勾起唇角:“我知道這很難相信。可是塔矢,我說的每一句話都是真的。”
亮知道是真的,因為身體往往比頭腦先一步知道答案,亮心口的不适告訴了他這一切是真的。
但亮說不出一句話來,隻是蹲下身,拿紙巾往剛剛被啤酒濺到的木地闆機械地擦着。那塊地闆都幹淨了,而亮還在擦,擦得紙巾都破了。
“塔矢!”光抓住他的手。
亮才如夢初醒。他直起腰,竟然也魔怔般地伸出手去,拿起椅上的另一罐啤酒。
“我說了叫你喝酒,因為我們都需要它。” 光的眼裡有什麼在閃爍,“成年人隻敢在神聖的場所忏悔;成年人也需要酒,才有勇氣吐真言。”
亮急促地呼吸着,坐下,把脊背靠在長椅,也小口地喝起啤酒來。
冰冷辛辣的啤酒淌過喉嚨裡,讓亮在心痛之餘找回些許理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