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光修剪完最後一片桔梗花的葉子,把桔梗花束放到花瓶裡的時候,有人來敲公寓的門。
“佐為,塔矢來找你下棋了!”光說。
站在門外的果然是亮,身穿休閑的白色短袖襯衫和直筒褲,身上有雨水的痕迹。
亮一見到佐為就鞠躬:“藤原老師,父親收到您的信了。他說,謝謝您。”
“那麼,你父親有沒有說我們何時對局呢?”佐為在意地問。
“父親想跟您面對面對局,他需要時間備戰。‘春蘭杯’結束後,父親在中國的手續應該就能辦完,到時候回國,父親馬上來拜訪您。”亮說。
“那我就等着和你父親見面對弈了。”佐為莊重道。
“塔矢,别動。”光忽然說。
亮不明所以。光上前去,伸手去觸碰亮背部的襯衫,小心翼翼地拈下兩片細小的滿天星花瓣。
“我今天在明治神宮花市看到你。”光笑道,“不過看你和朋友一起,就沒打擾你。”
“我和市河小姐、蘆原先生一起去挑放在棋會所的鮮花,你也去了?”
“是啊,我去大采購,你看那束桔梗花,就是在花市上買的。”光說。
幾人寒暄一番後,亮和佐為在棋盤前下起棋來,光在旁邊觀局,不時給他們倒茶。
終局後三人讨論棋局,都很有收獲。當然,主要是佐為和亮在檢讨,光大部分時候都在聽。
但光有種奇異的感覺。那就是亮在看自己……但是,當光在真正尋找時,又找不到亮的視線。亮由始至終在注視着棋盤上的黑白交錯,哪怕是複盤的時候,亮的眼睛也始終凝視着佐為,碧色的眼裡寫滿謙遜。
是我太在乎了。明明是我一直在看佐為和亮啊。光在心裡笑自己。
“小亮,我看過你和緒方先生在本因坊戰上的棋譜。緒方先生這些年鋒芒畢露、棋力大幅精進,下次我們再見面時,我們可以一起複盤你和緒方先生平時對弈的棋譜,學習他的棋路,能夠幫助你打赢即将到來的這場賽事。”佐為說。
亮謝過佐為。光插口道:“說起本因坊戰,佐為,我跟你說說這四年來本因坊戰的賽況吧。”
“你快說。”佐為來了興緻。
光邊給他們倒茶,邊說了起來:這四年來,緒方數度沖擊本因坊頭銜,幾乎每一次都會殺入最終的七番勝負決賽。然而,桑原每一次都能衛冕成功。
“離奇的是桑原本因坊和緒方先生的戰鬥模式,一負一勝一負一勝……到最後一盤棋,桑原本因坊總是會赢,搞不懂這到底是運氣,還是桑原老狐狸的戰略。”
一說到别的棋士的事,光會變得眉飛色舞。佐為擡扇掩唇而笑。亮在聽到“老狐狸”時也微微勾起了嘴角。
“桑原本因坊不想退,用盡一切辦法阻攔緒方,偏偏緒方就吃他盤外戰這一套,所以這麼多年才節節敗退。”光說。
“倒也不一定是因為盤外戰吧。”亮說,“緒方先生對本因坊頭銜很有執念。”
“執念什麼的還好,要命的是,本因坊七番決賽不是普通的比賽,那是對心智的挑戰,一開始緒方四盤全負,死于絕望,倒也好了。一負一勝地拉鋸,希望不斷閃現,緊随其後的失望,希望和失望之間的交替就能把人消耗完。棋士最煩的就是這情況。”光一口氣說。
佐為聽完便笑了:“小光,你看得清楚。”
連亮也點頭:“進藤說得不錯。過去幾年,每次沖擊本因坊頭銜,緒方先生的心情都會大受影響。”
“塔矢,如果這次是你挑戰桑原本因坊,在七番勝負賽中,你有沒有信心比緒方做得好?”光問。
光和佐為都看着亮。
亮遲疑了,他微微颔首:“……不好說。我現在隻想赢緒方先生,接下來的七番勝負,還不确定會不會發生,我就沒有花精力去想。這是父親教我的,先下好眼前的每一盤棋,未來的棋賽,就交給未來的自己去面對。”
“你父親教你的就是最正确的态度。”佐為贊許道,“小亮,你現在要不要和小光下一局?”
亮說了聲“好”,光卻搖搖頭。
“進藤?”亮意外地看向光。
那一刻,亮垂在身側的手悄悄握緊了。
佐為伸出手去摸光的頭:“小光,乖,和小亮下一局吧。”哄孩子的語氣。
“哎,不是我不肯下!是我今早在超市訂了海鮮,有人要送過來,我等會要下樓簽收!”光好笑地說,拍掉佐為摸自己頭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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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棋到華燈初上時分,亮說要回去了,向佐為鞠躬道謝。
亮和佐為今天下了三局,兩人看起來都很滿意。在旁觀棋的光也替他們開心,光站起身:“塔矢,我送你去車站吧。”
亮沒有拒絕。到外面的時候天空還下着雨,夜晚的城市一片浮光潋滟,光穿上雨衣,亮也撐開傘。
“抱歉,今天一直看你們下棋,還沒來得及處理搶購回來的食材。不然就留你吃晚飯了。”光說。
“沒事。能夠和藤原老師下棋,我很滿足了。”亮說。
“是啊,今天我也學到很多。”光微笑。
光現在跟亮說話的方式變得好謹慎……
以前,他們彼此都視對方為對手,光可以越過熟人的界限像好朋友一樣關心亮,可是現在,亮知道小時候追趕錯了人,他們的關系不确定,很多相處時的感受不像以前那樣了。
兩人在雨中行走。走去車站的時間說不上長也說不上短,于是光開口問:
“塔矢,你下次什麼時候再來我家,和佐為下棋?”
“進藤,你不再來棋會所跟我下棋了嗎?”
在淅瀝的雨聲中,光和亮的聲音重疊在一起。
兩人對視一眼,光率先移開眼睛。
“你家的棋會所嗎?”光回答,态度友善,“最近我有點忙,我和佐為剛剛搬回東京嘛,水電費還沒繳,銀行也還沒去。過陣子會好些的。你有空的話,多來我家和佐為下棋啊。”
這番話說得無懈可擊,任是亮也挑不出任何毛病,但是,光真實的心情隐藏在溫和的話語背後,那就是:光不知道怎麼面對亮。
——塔矢亮,我表面上一直在追趕你,嚷着“要打敗你”,其實内心既害怕又期待,害怕你眼中隻有佐為,又期待你說,你的眼裡不僅僅有佐為,一直都有真正的我。甚至,真正的我,才是你注視的那個人。
然而這些話,被光藏在心底最隐蔽的角落。光不會跟任何人說的,包括佐為。光隻能用實際行動說明他在追趕亮。光覺得要承受佐為的真相,對于亮來說沖擊就夠大的了,光不願給佐為和亮再增添負擔,所以,注視不注視的,光甚至不敢期待了。
原來人經曆過失去,會變得懼怕。光深深地體會了這一點。
“來你家下棋當然很好。但是,在藤原老師面前,你好像很少說出你自己的意見。”亮指出。
“嗯,我不想在佐為面前和你吵,顯得我很幼稚。”光說。
“我不覺得你幼稚。”亮卻說,“你的觀點對我的棋很有幫助,一直以來,我都想聽你的觀點。”
光愣了愣,随即笑了。“不是吧塔矢,你喜歡被我罵啊?”
“……我沒這麼說過。”
亮的話好像有一種神奇的魔力,光感到心情變好了。
“你多來我家下棋吧。我和佐為都在等你。”光說,“其實,不隻是你需要時間整理心情,我也需要。我心裡……“光頓了頓,幹脆坦誠,“面對你,我有點迷茫。”
“迷茫?”亮重複道。這是亮現在面對光的心情,為什麼光也會經曆?
光點點頭,但不願多說:“我們給大家一些時間吧。你想下棋就來我家,有佐為在場,我會好很多。”
“既然你認為這樣好,那就按你說的做吧。”亮說,淡然的聲音掩住内心的一絲失落。
比起現在這個在佐為身邊恭敬傾聽的光,亮有點想念以前那個在棋會所裡拍案而起、神采飛揚的光。光在佐為面前是“學生”,隻有在亮面前,才是“對手”的模樣。
兩人坐在公交車站等車,各懷心思地看着雨水漣漣的馬路。
是我的問題,亮在想。亮一直沒能給出光一個清晰的答案,才導緻光感到迷茫。但事實是亮沒想好。以亮引以為豪的邏輯力來說,這太慢了,簡直不可接受,但亮真的到現在也理不清楚。而亮不能對光說謊。
“塔矢——”光忽然說。
“嗯?”亮側頭看光。
“沒什麼。”光說,微笑,“公車來了,我就不陪你了,明天我還有棋聖頭銜戰!”
亮上車之後又隔着窗看向光。光已經轉身走在淌滿了雨水的斑馬線上了,他沒有回頭看亮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