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三
這一天清早,光是被客廳裡一子又一子的鼠标落子聲吵醒的:“啪、啪、啪……”
和落子在棋盤上清脆的金石之音不同,鼠标落子聲沉悶。炎炎夏日到來,伴随着窗外熱烈如雨的蟬鳴聲,越發讓人睡得不安甯了。
汗流浃背的光睜開眼睛,看到噴氣式飛機劃過窗外一碧如洗的晴空。牆上的挂鐘指向十點。光睡眼惺忪地看一眼日曆,今天并沒有棋賽。
五月,光通常都需要比較長的睡眠時間。如果有棋賽,光就會在手機上設置鬧鈴,但現在佐為回來了,佐為就充當了叫醒光起床的“人形鬧鐘”(光開玩笑時的話),在睡懶覺時佐為就會輕輕溫柔地喊醒被窩裡的光。
然而最近,在沒有雨的時候,天氣就越發地熱了。從小就怕熱的光感到醒來時每個毛孔都在冒着蓬勃的汗意。不僅身上的短袖被汗濕了,幾縷金色的劉海也粘在鬓邊。
光熱醒後伸手去拿水喝,就看到床頭櫃上早已備好了一瓶放有冰塊的水,水杯底下壓着一張便利貼:
——“小光,早安!冰箱裡有我做的蜂蜜覆盆子甘葛冰碗。昨天在森下研讨會上發生的事,你還在難受嗎?你想跟我說,或許想一個人靜靜,都可以哦。佐為”
怔怔地看到佐為漂亮的字迹,光整個人逐漸清醒過來,等他意識到的時候笑容已經在唇邊漾開了。
最近佐為好像愛上了用鋼筆寫便利貼,目的是練習寫現代假名,光非常愛看佐為寫的溫馨的紙條,并把它們全部放在義理巧克力盒子中珍藏起來。
“佐為,早安……”光打着哈欠走向客廳,然後看到佐為在茶幾前對着電腦下棋。
窗外紫色的絢爛藤花前,佐為移動着鼠标在電子屏幕上落子。今天佐為要見倉田和亮,因此着裝依然正式,一襲精緻的淡藍色狩衣,下裳邊緣繡着一簇簇白蓮花瓣的圖樣,望之清新雅潔,在風中衣服翩然而起,如泛起漣漪的湖面。
一掃紙條上傳遞出來的溫柔,佐為眼神銳利,俊美的面容寫滿了嚴峻,櫻紫色的嘴唇緊抿,整個人的氣勢都不同以往。
這樣莊嚴的佐為,讓光想起他以前在網上和亮、和塔矢行洋對弈的時候。
“佐為,你在和誰下棋?”光直覺裡有所預感,好奇地問。
——讓佐為流露出這種氣勢的人,該不會是塔矢行洋吧?
然而,專注下棋的佐為并沒有回答他,連頭也沒有擡。
光于是不問了,先去廚房打開冰箱,拿出佐為給他做的早餐。一個充滿古意的白底藍花的有田燒瓷碗裡,裝了數塊鮮紅的覆盆子和白灰甘葛,淋了金色的蜂蜜,底下有碎冰。
果然是平安時代的甜品,望着就如同一件高雅的藝術品,有清涼甘甜的夏日香氣。
光含一口,果香在口中四溢。這就是古人吃到的清新口感。
光想起以前看過一本平安時代的散文叫《枕草子》。那裡面說:“高雅的東西是,淡紫色的衣,外面着了白襲的汗衫的人。小鴨子。刨冰放進甘葛,盛在新的金碗裡。水晶的數珠。藤花。梅花上落雪積滿了。非常美麗的小兒在吃着覆盆子。”
光之所以記得這句話,是因為那本書也有插畫,配的就是少納言描繪的“高雅的東西”。
看來,這本書寫的都是真的呢!而且,這是佐為親手為他做的古代甜品。光幸福地想,在清晨的陽光下,把覆盆子刨冰一口口地吃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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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完早餐後把有田燒瓷碗洗了,光過去電腦前看佐為下棋。
在屏幕上看到“sai”的ID,再看到對手的名字讀音,光慢慢地讀了出來:“徐……彰……元?”
“是徐彰元九段,塔矢老師在‘春蘭杯’上面的對手?”光明白過來。徐彰元九段僅敗給塔矢行洋一次,是本次“春蘭杯”世界圍棋比賽的亞軍。
佐為是什麼時候和徐彰元九段約對局的,光竟然一點兒也不知道。
佐為在和徐彰元下網絡圍棋,落子速度和佐為以往比起來算是比較快的。光來看的時候他們已經下了五十多子,棋局進行到中盤,佐為執黑,前面下得深邃而沉穩,落子不急不快,在轉折處透出令人捉摸不透的機鋒;
而對方卻因為求勝心切而下得強勢,但下得快的同時實地勢力同時又很厚,一時之間,也很難判斷佐為是不是占了上風。
兩人都是當今世界上數一數二的高手,整個盤面雖然落子不多,硝煙已經彌漫在棋盤的各個角落。光看得入迷,在佐為身邊盤腿坐下來觀局。
光知道佐為會赢,但光現在更注重觀察佐為取勝的過程。他甚至會在心中和佐為一起下這盤棋。如果下子的過程兩人選擇有出入的話,到底自己和佐為的差别在哪裡?佐為考慮到了哪些自己沒想到的一步?光總是做這樣的思考,然後在終局後向佐為求證。
通過這樣的練習,光感到自己的棋藝也因此提升了。
大約一小時後,屏幕上出現了“投了”的字樣。徐彰元中盤認輸了。
“這局下得好厲害,佐為!中間第137手相當精彩,和前面的棋形連了起來,決定了這盤的勝負!”光高興地拉住佐為的手臂。但佐為還沒有松懈下來,藍紫色的眼睛仍是緊盯着棋局。
這時,對方發來聊天框。佐為打開來看——
徐彰元:sai,您真不愧是世界第一高手!您會加入哪一國的棋院?您會參與接下來的‘阿含桐山杯’中日棋賽、‘富士通杯’世界圍棋錦标賽嗎?
“你要怎麼回答他呢?”光問佐為,有點為難,“我們都還沒決定……”
“我想,我會參與吧。”佐為說出一句光意想不到的話。
“哦?你決定接受日本棋院的安排了?當‘名譽九段’?”光反應過來,驚喜道,“你什麼時候下定決心了?”
“是這幾天下定決心的。因為小亮、塔矢行洋、森下老師、倉田先生都表示了肯定。”佐為柔和地說。
在說到“森下老師”的時候,佐為停了停,看向光。但是光臉上沒有異樣,隻有對佐為由衷的關切。
“我看,主要是塔矢老師吧!”光笑了一聲。
佐為擡扇掩唇微笑,沒有否認。
“我聽小亮和棋院理事都說,在給我授予這個名譽稱号時,要先舉行三場和九段高手的公開電視棋賽,要在棋賽上勝兩場才可以。”佐為說。
“舉行就舉行呗,你肯定能戰勝國内三個九段棋手的!”光一揮手,眼裡充滿向往,“真好啊!你參與海外賽事的話,就能堂堂正正在賽場上和簽約了北京隊的塔矢老師決戰了。對局的機會非常多,日本棋院有足足28項海外賽事呢。“
兩人決定照實回複徐彰元。
佐為邊說,光邊在鍵盤上替他回道——
sai:謝謝您。如果沒有意外,我會加入日本棋院。在和國内三位九段棋手的公開賽我赢了兩場的前提下,接下來的海外賽事我都會參與。
徐彰元:真是好消息。既然您以後将代表日本出戰,那我期待着在海外賽事上與您碰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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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徐彰元九段的會話告一段落,光和佐為對着這盤棋檢讨起來。
檢讨後,光問出一直在心中萦繞的問題:
“佐為,你是怎麼和徐先生約下這局的,我一點兒也不知道?”
光以為自己對佐為的事情了如指掌,沒想到佐為居然也有秘密了……不過,自己不也有秘密瞞着佐為嗎?頓時,光被心裡一掠而過的“占有欲”氣笑了。
“是今天一早約的。”佐為說,他好像看出了光在想什麼,藍紫色的眼睛裡瞬間含滿了清透的笑意,“每天早上,我都會在這個小盒子裡看郵箱,徐彰元九段通過郵件和我聯絡了。”
“所以,你回他郵件了嗎?”光詫異。佐為會回郵件?
“是啊!”佐為點點頭。
光不可思議地打開郵箱。今早7點,果然有一封郵件,徐彰元九段用日語禮貌地詢問佐為今天能否對局。佐為看到,馬上用鍵盤敲了“ok”就這樣回過去了。對方立刻回信說今早9點在網絡上對局。
“你居然會回ok約别人下棋!”光喊一聲。
“我看你之前和谷、伊角他們給你發郵件,你都用鍵盤敲這兩個鍵。是你跟我說,‘ok’就是‘好’的意思,現代人就是這麼說的啊。”佐為困惑地說,不明白光為什麼反應這麼大。
光笑着搖搖頭:“佐為,ok是英語,我是沒想到會有一天看到你用電腦打英語。”
“英語,就是那些金發碧眼的外國人的語言嗎?”佐為很感興趣。
“是啦。哈哈,不過,你都學會用鋼筆寫假名了,我要教你用電腦打字才行,到時候你就可以自己回郵件啦。”光想了想說。
“好呀!我一直都想學了!這看起來是現代人必備的能力呢!”佐為卡哇伊地搖着袖子,“你現在就教我嗎?”
“不啦,不是現在,待會倉田和塔矢要來,我要去超市買菜招呼他們,老爸也會來。之後我去買本專門教打字的書吧。”光從電腦前站起來,拿過購物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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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迎接倉田和亮過來,穿運動裝的光獨自走在灑滿陽光的街道上,提個購物袋去超市買菜。
沒有帶上佐為,是因為光約了老爸進藤正夫。進藤正夫說要把家裡買多了的鲫魚給光。
一個人走路的時候,心情就會沉澱下來,光又想到昨日經久不息的雨,在森下研讨會上老師說的話……
有沒有信心拿下棋聖戰上和森下老師的一局呢?當時倉田這麼問過,而光根本回答不出來。
光和進藤正夫約在超市門口碰面。兩父子其實長得很像,差不多的成年男人的五官,隻是正夫要深邃很多,光則是充滿少年英氣。
正夫一見到光就用大手一拍光的腦袋。
“你們怎麼都愛一個個摸我的頭啊!”光用手抱住頭,大皺眉頭,“而且你的手都是魚腥味!”
“嘿嘿,小光,今天又打算幹嘛呢?和你那個來自京都的室友下棋?”進藤正夫笑,憑空比了個下棋的姿勢。
有一次,光在回自己以前的家蹭拉面時,向父母形容過佐為是“來自京都的好朋友,下棋很厲害,從四月末開始就跟我住一起”——這話沒說錯,佐為的确來自千年前的平安京。
“來自京都?那就是關西人咯!你要多在生活上關照他!”當時進藤正夫立即說,“不要讓人家覺得關東人很冷漠!”
“我已經在時時刻刻關照他了。”光吸着拉面含糊地說。“關西人”現在變成熱情友好的代名詞了,關東人則是給人比較負面的冷淡的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