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不說了,隻扭過頭去,望着陰沉的天空,金色的劉海被汗水和雨霧沾濕在額頭上。
一開始光以為職業棋士的世界比一般社會要單純,但後來發現不是,成年人的世界裡,都有說不出口的晦暗。每個人都說着冠冕堂皇的話,但内心都是經不起推敲的,湊近一看,每個人都是半人半鬼。如果不确定别人的想法,往自利的方向猜準沒錯。
佐為沒有說其餘的話,隻是拉住光的手,光握緊了便再也沒有松開。
一路上去棋院,光拉着佐為的手,因為佐為的手雖然觸感和常人一樣,但是溫度比一般人要涼,在這樣悶熱的夏季牽起來是很舒服的。
佐為隻道光是孩子的依戀,也任由光牽着,另一隻手拿着紫色的油紙傘。兩個人便在車水馬龍的街道上并肩走着。佐為那雪白的身影在灰蒙蒙的都市裡帶着出塵的光輝,那絕美古雅風姿引無數人紛紛側目回頭。
“佐為,你認為我和森下老師誰會赢?”光問,扭頭望向佐為,視線掠過濺滿雨滴的油紙傘面上的紫色藤花圖案,有高雅而溫潤的質感,雨水令傘面上的花朵更栩栩如生。撐着傘的佐為更是雨幕裡的一抹絕色。
佐為在傘下望着光。一掃往日的堅強,少年琥珀色的眼裡有孩童般的脆弱。
佐為知道,現在的光未必想要真實的答案,也許是想要來自師長的肯定,但佐為不願意對光說好聽的假話。
佐為沒有直接回答,隻是說:“小亮今天也會在北海道對上緒方先生。你記得嗎?你問過我,小亮和緒方先生誰的赢面比較大。”
“嗯,你說過緒方先生的赢面大些,但塔矢亮也不是沒有獲勝的機會。何況最近你在指導塔矢亮如何破解緒方先生的棋招,所以棋賽的結果更是撲朔迷離。”光頓了頓,“你想說,我也是同樣吧。”
佐為的弦外之音,光聽懂了。先不論經驗,他和森下比還有一定差距,但聽佐為的語氣,佐為相信光的潛力,光獲勝的可能并非一點也沒有。
光要的就是佐為這一點點的信任。有了這點信任,光就有勇氣“化不可能為可能”。
##
兩人走進棋院。和谷、訝木和伊角都在棋院大堂交談,一看到兩人都迎上前來。和谷和訝木一臉嚴峻,伊角的神色要輕松一些。
三個年輕棋士都向佐為行禮。“我今天沒有手合,聽和谷說您會過來,我也來了。”伊角對佐為說。
“伊角君,待會我們一起在棋盤前讨論小光的棋局吧。”佐為親切地說,把油紙傘放在電梯門邊的傘架上。
“是,我正打算向您請教。”伊角微笑,“聽說他們下這局旁邊的棋室空着,我們去那裡坐吧。”
光看出伊角想抓緊一切機會向佐為學棋,不禁心生敬佩。
“我跟和谷也加入你們。”訝木也說,“等等我負責看進藤和森下老師的棋局。”
“進藤……”和谷打量着光的臉。光如往常一般緊緊握住折扇,俊朗的臉緊繃着。
“藤原老師,您今天也來棋院了。”天野先生和記者古濑村經過,都過來向佐為鞠躬,“理事先生對出版部說,已經把文件交給進藤君讓您閱覽和簽名了?您決定要加入日本棋院了?”
“是的。等看完光的棋局後,我會親自向理事先生說明的。”佐為禮貌地說。
“晚點請您一定要接受我們的采訪!”古濑村熱情地說,“讓我們寫一篇關于sai的專題報道!”
佐為還沒回答,森下老師就在這時出現了,天野、古濑村和一衆後輩連忙鞠躬。光一直低着頭,不需要看,也察覺得到森下此時駭人的氣勢。
帶着幾分涼意的畏懼,在光的全身蔓延着。光的胃有發緊的感覺。都說人的胃是第二大腦,此時此刻,光就感到有一塊冰滑到胃裡。
幾人在棋室前分開,佐為和伊角、訝木走到旁邊空着的棋室裡。在分别以前,佐為向光看了一眼,眉眼裡的神情好像在說:去下出一盤好棋來吧!
光握緊折扇,像握了把劍,像戰士一般地走向舉行棋聖戰的棋室。
空氣裡沉浮着沉郁的水汽。裁判、記譜的棋士和讀賣新聞的記者莊重地坐在棋室裡。現在不是七番勝負賽,沒有采用幽玄之間,但面臨升到後一輪循環圈,氣氛依舊肅穆。
今天協助記譜的是越智。越智端坐在筆記本電腦後面。他的眼鏡上反射着屏幕刺眼的白光。
前些年贊助棋聖戰的讀賣新聞給棋院贈送了不少筆記本電腦,現在棋院在大型棋賽中普遍采用電腦記譜的方式,方便保存和發郵件。
越智早已在棋聖戰的上一輪被淘汰,但越智總要求在嚴酷的頭銜戰中擔任記譜的工作,為的是在最近的地方觀局和學習記憶高手的對局,越智這份永不服輸的心性,常常令光自愧不如。
用勤奮彌補天資的棋士有很多,伊角是這樣的棋士,越智也是一個;那麼,既勤奮又有天資的棋士,加之又有為圍棋一生懸命的信念,自然是鳳毛麟角、卓爾不群,比如佐為,還有這幾日來連續向佐為學棋的亮。
現在在北海道挑戰緒方的亮,想必也懷揣着和光相似的畏懼吧?
想着遠方的亮,光坐到棋盤前。
“進藤,時隔三年,我們又在比賽上正式見面了。”森下老師坐在棋盤前,聲如洪鐘,身上流露出光熟悉的像鋼鐵一樣的氣勢,“這局我不會手下留情的。”
光朝森下深深鞠躬:“老師,我也會盡全力。為了下好這一局棋,也為了能以弟子的身份繼續留在您門下學習。”
棋室裡的工作人員紛紛察覺到一老一少之間不同尋常的氛圍,彼此交換了一個驚疑的眼神。光看到那名記者在紙上寫着:“森下師生:盤外戰?”
旁邊的越智聽到,小聲咕哝道:“以弟子的身份留下?”
正在猜子的光聽到,沒有理睬越智,也沒有時間回應,因為裁判在兩分鐘後就宣布棋賽開始了。
##
“距離開局不久,兩人就開始彼此向中盤發出進攻了!”訝木驚異地說,在棋盤上落子。雙方的行棋都如此強勢的棋局,在讀秒時間充裕的大型棋賽中是不多見的。
現在,和谷、訝木、伊角都和佐為坐在棋室裡,圍着棋盤啪啪下子,金石之音不絕于耳。每個人的臉色都很認真,不時談論棋局。
一群剛下完組内對局的院生經過,看到佐為在這裡,都不由得走了進來,包括莊司、岡、島津澤和池田陽太。
“藤原老師。”陽太對佐為行禮,而其他孩子都不敢上前打擾,怯生生地看着這位傳奇之人。然而佐為臉上沒有任何屬于高手的傲氣與驕矜,隻有面對後輩的愛護和關切。
“陽太君,你也來坐吧。”佐為往旁邊騰出位置,想讓幾個孩子都坐進來,倒是陽太不好意思了,搖搖頭,和其他感興趣的院生坐到不遠處。
在這局中光執黑,以秀策流開局,兩人落子的速度都快,仿佛一直在思考該如何侵略對方似的。
“他們為什麼都下得這麼快呢?”伊角若有所思地問。
“因為森下老師熟悉進藤的棋路,”和谷分析道,“我們之前也讨論過,進藤的棋又快又狠,動不動腰斬别人的大龍,但一遇到比他出招更快的對手,進藤就會有點猶豫。”
“森下老師采取這樣的布局也算是打亂進藤陣腳的戰略吧。我也曾經用過這招對付進藤,但實力不夠很快落敗了。”訝木說。
“藤原老師,您怎麼看呢?”在大家各抒己見後,伊角問佐為。
如今盤面局勢上還不明朗,然而佐為卻深深皺起了眉。和谷和伊角都為光捏一把冷汗。
“小光下得太急了。”佐為在長久的沉默說,“森下老師雖然進攻得比其他時候都要快,但是他下的每一手都在保持整體局勢的平衡,特别是這一手,還有這一手……”
佐為緩緩以折扇輕點棋盤,像指點江山、品評兵法般地說:“森下老師的棋都下在了小光的棋的要點上,可以說是布下了幾把潛在的尖刀。相比起來,小光雖然行棋強勢,但是棋招略缺乏靈活性,後續不易展開,局勢堪憂。”
大家都沒想到佐為會如此不客氣地評論光的棋。眼下盤面上雖然局勢未定,但佐為這麼說,想必是有道理的。
随着後面棋局的進行,大家發現佐為所言不虛,甚至是修飾過給足了光面子的。果然如佐為所說,光下得越來越僵硬,有種被森下牽着鼻子走的感覺。
衆人欽佩佐為對棋局的高瞻遠矚之餘,都不由自主地擔憂起光來。
“進藤越想赢,就越發揮不出應有的實力。這是進藤的老毛病了。”和谷搖搖頭說。
旁邊的院生組也同樣議論紛紛。
“進藤前輩這局會輸嗎?”莊司小聲問岡,看向旁邊一起觀棋的院生。
“藤原老師都那麼講了……”島津遲疑道。
“藤原老師隻是說開局不利,沒有說進藤前輩一定會輸啊。”陽太為光分辨。
“可是,森下老師不是普通人,對方可是進藤前輩的老師,棋壇的九段泰鬥啊!”岡憂心忡忡道。
“你們留在這看前輩下棋,我去樓下看電視,每日新聞頻道上有北海道棋院本因坊戰的電視直播。”島津站起身來。
“島津君,你是去看塔矢亮的本因坊戰吧,看完了也給我們複盤吧。”伊角說。
“好啊。哎,我聽說,桑原本因坊就待在小樽觀看塔矢小老師和緒方先生下棋。不知道他們下得怎麼樣了。”島津說,看起來有點擔心亮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