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桑原頓了一頓,小又精明的眼睛對上倒映在玻璃鏡裡的亮的眼睛。桑原稍轉過身,原本就小的眼睛意味不明地眯了起來。
簡單的一眼,亮卻從中感覺到了難以名狀的挑釁。那一瞬間,亮覺得皮膚被四周玻璃折射的火焰般的晨光燙到,有灼痛的感覺。
是因為自己逼入了本因坊戰最後一局的緣故吧。亮心下了然。桑原本因坊未來的對手,不是緒方,就是自己。
老狐狸。亮的腦海中陡然浮現出緒方和光對桑原的稱呼。
亮鞠躬,桑原又回過頭去,繼續接受記者的訪問。
桑原的動作似乎讓年輕的記者很緊張,鬓角都出了汗。桑原說一句,記者就木讷地點點頭,低頭在手上的本子上記着。
亮端着咖啡在不遠處落座,恰好看到記者本子的封面。封面上寫着“争論之下,真理顯現”。這是每日新聞會社的口号。
“最近棋壇發生的大事莫過于sai加入日本棋院。按照棋院新修的制度,sai将會在最近與三位九段棋手在公開賽上對局,獲勝後會被授予‘名譽九段’的資格。請問桑原老師,您想和sai公開對弈嗎?”
記者說出了亮答應過佐為會向桑原确認的問題。亮專注傾聽。
桑原大笑一聲,随即正色道:
“緒方争取到了和sai公開對局的機會,老身怎麼能錯過呢?剛好趁機會會sai是哪路鬼神!老身研究過sai的棋譜,他的棋局說是神的傑作也不為過,隻是,老身還要在今年的七番勝負賽中衛冕本因坊頭銜,就是不知道sai等不等得起。”
桑原給出肯定的答案,亮替佐為感到寬慰。
記者埋頭在本子上記錄,亮忍不住走過去說:“桑原老師,抱歉打擾您們的采訪。我已經從藤原老師那裡了解到,他很希望跟您對局。我想他會等您的。”
桑原沒想到亮會上前插話,怔了怔,撫掌而笑:
“如此最好!自從你五年前出現在棋壇以來,有趣的新人就像雨後春筍似地一個個冒出來了。老身堅持留在棋壇不隐退為的就是這個,現在,更是讓老身在頭銜戰裡等到了你、進藤小子,當然,還有sai!”
“這次,我期待着和桑原老師下七番勝負賽。”亮說一句,話裡流露出自信和隐約的高傲。
“嚯嚯嚯。”桑原本因坊說不出是期待還是冷淡地笑了一聲,“塔矢君,人人都說你是棋盤上的雄獅,橫掃七大頭銜戰最後一輪,大家都說你遲早會推倒我們老一輩的江山。自從四年前老身就對你印象深刻,想必十八歲的你能輕易擊敗老身這個八十好幾的老頭子吧。”
旁邊的記者一瞬間頭皮發麻,身上的雞皮疙瘩都起來了。亮盡管表面上不動聲色,内心也有點發涼。
如果說桑原剛剛那一眼是暗地裡的挑釁,那現在就是明着給亮施壓了。先别說亮還沒赢緒方,緒方多次挑戰桑原都被挑于馬下,亮哪會這麼輕易在七番勝負賽上戰勝桑原?
“輕易擊敗老師您不敢說,我現在隻想和緒方先生下出一盤好棋來,有機會和桑原老師對局當然是最好的結果,”亮挑了些無懈可擊的說辭,随即鞠躬,“我去棋院備戰了,先告辭,待會再見桑原老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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亮在本因坊戰的棋室裡正襟危坐。昨晚,亮一度非常緊張,然而剛剛被桑原這麼一挑釁,對緒方的畏懼反而被分散了。
一坐到棋盤前,亮腦海裡的雜念便陸續清空。這是多年來亮的習慣,在和佐為對弈後,面對其他高手亮更是寵辱不驚。
本因坊戰畢竟是七大頭銜戰中最古老也是最重要的棋賽,因此這場準決賽在NHK職業圍棋頻道會有電視直播,也有來自中韓的記者做現場連線報道。
在西裝革履、眼神戒備的緒方走進棋室的時候,現場一片鎂光燈閃耀。四周一片喧嚣,但亮的頭腦中卻如同深海般寂靜。
亮能明顯感覺到,自從和佐為下棋以來,實力有所長進之餘,自己也越來越有定力了。毫無疑問,這樣可喜的變化是佐為帶給亮的。
通過這段時間以來與佐為的對弈,亮得承認,自己骨子裡是個十分慕強的人。光以前給亮說過不少改進的話,句句有理,但亮總要過一段時間才能接受,而佐為一句輕巧的建議,亮就能馬上吸收,運用到自己的棋中。
佐為畢竟是真正的高手,佐為的話就如同父親的話一般,對亮的棋有着非同凡響的推動力。
今天和緒方的一局,亮有把握獲勝,這種自信來自于對緒方在塔矢研讨會上的熟悉,更來自于佐為連日來的悉心指導。
“猜子吧。”緒方簡短地說,推了推眼鏡。
亮抓起一把棋子放在棋盤上。結果出來,亮執黑,緒方執白。
“啪!”毫不猶豫地,亮把棋子下在“星”的位置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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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因坊戰循環圈的最後一局,雙方落子時間長達8個小時,緒方和亮都下得緩慢。亮已有許多應對長考的經驗,他常利用這些時間檢視全局,在确保平衡的時候檢視有沒有任何破綻會讓緒方進攻。因此,亮比平常下得更慢了。
很快就到中午休息時間,而兩人居然還在角落裡進行細棋的争奪,構築“模樣”,中盤的戰鬥還沒開始,兩個對彼此熟悉的棋手簡直就像在棋盤上面潛伏似的。
這場棋賽對年輕氣盛的緒方和亮都是一場體力和心性上的磨練,對旁邊觀戰的記譜人員和記者也是。
裁判宣布中午休息時,亮的眼睛還沒從棋盤上挪開,其他人就已馬上站起,現場一片紛亂。
“真沒想到!塔矢五段這麼年輕,棋卻下得這麼謹慎!看他們長考我都快沉不住氣了。”有人在旁邊小聲嘀咕道。
“我倒覺得他們每一手都下得很完美,保證了棋形的堅實。”記譜的職業棋士說。
“沒錯,剛剛我聽到觀局室裡,桑原本因坊也在點評,塔矢五段下得紮實,實力和過往相比有了很大進步。”
“你别看他們這樣,後期中盤的戰鬥一定會特别精彩,塔矢五段的棋是出了名的穩重和兇狠并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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緒方率先離開棋盤,到外面抽煙去了。亮還對着局面沉思。直到走廊裡某人提起——
“棋院東京會館正在舉行棋聖戰循環賽,森下九段和進藤三段下得可快!一開局就馬上向對方拔刀,據說sai也在看進藤的棋。”
“進藤其他的棋譜那麼精彩,這局卻下得一般。”
聽到光和佐為的名字,亮的思緒漸漸回歸,從棋盤前擡起頭,整個人都從棋盤的戰鬥上回到現實世界中。
——進藤“下得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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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塔矢五段,你想看東京棋聖戰進藤三段的棋譜?”工作人員驚訝地問。亮自己的本因坊戰還沒結束,就想看别人的棋譜?
“是的,現在都用電腦記譜,我想應該可以看得到盤面吧?”亮着急地問。
“你等等啊……我打個電話給東京本部——”
十五分鐘後,日本棋院東京本部棋聖戰上今天的棋譜果然被調出。中午休息,光和森下老師的棋譜停留在第104手。
亮坐在電腦前仔細地讀起譜來。光和森下果然下得快,戰火迅疾地在棋盤上蔓延,但是光的棋好像比往常要僵硬,進攻的棋路被細微地撕裂了。光有好幾手棋都缺乏周全的考量。這不是能用“心急”或是“戰略失誤”一言以蔽之的。
這是懼怕,亮從光的棋路裡感應到。
雖然不知道光發生什麼事,但亮對光總有種清晰的直覺。光懼怕被棋聖戰循環圈淘汰、懼怕令佐為失望、懼怕被亮趕超太遠……
不論如何,光雖然開局不理想,但也并非全無轉機,中間幾手棋還是很有發揮的空間的,就看光下午狀态如何了。
看完棋譜後,亮到走廊上,用手機撥通光的電話。通常亮在有重大棋賽時都會關機,不輕易在休息時間聯絡别人,但光和佐為是例外。
但電話響一聲就被光切斷了。
亮的心中泛起異樣。光以前從來沒有挂過亮的電話。
随即,光發來信息:“塔矢,抱歉挂了你電話。我和佐為在說話,晚點給你回電。對了,我剛剛通過電視看到你上午和緒方的棋局,下得真不錯,一點錯誤也沒犯,你下午再接再厲争取赢緒方吧。”
有佐為陪在光身邊,那的确不需要亮擔心——可是,光現在說的,就是真的嗎?
亮決定不深究,他回光信息:“好。另外,在本因坊七番勝負賽之後,桑原本因坊說願意和藤原老師在公開賽上對局,幫助他在日本棋院定段。這是個好消息,請替我轉告藤原老師吧。”
光回道:“沒問題。我會告訴佐為的,比完賽我再打給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