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我等等就轉告你父親。”明子說,“既然sai會參與‘阿含桐山杯’,那麼我和你父親可能不回日本了?”
“我也覺得父親别回了,父親總有一天會在賽場上代表北京隊和藤原老師碰面的,把精力節省下來,準備海外賽事才是要緊事。”亮理智地說。
說完正事,亮和明子聊起别的話題來。
“小亮你在小樽比賽,媽媽其實很羨慕呢。聽說北一硝子館漂亮,裡面有教别人做首飾的工坊。媽媽一直很想要一串小樽的玻璃手鍊。”明子的聲音裡有向往。
“我會去看看。”亮乖巧地說,“如果可以的話,我會在北一硝子館裡親手制作玻璃手鍊,寄到北京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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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醒來,亮本想聯絡光和佐為複盤,但是想到媽媽的話,亮決定先去北一硝子館,制作一條送給媽媽的玻璃手鍊。
從酒店離開步行五分鐘,亮來到由石造倉庫改建而成的玻璃工房建築群。
乳白色的燈籠上寫着“北一硝子”,亮拉開木制拉門,來到一個由煤氣燈與玻璃組成的璀璨大廳,各種歐式風格和日本風格的器皿陳列在四周,在燈光下光彩奪目,如同從夜空中落下的點點繁星,在暗色調的大廳裡閃耀。
亮心想,北一硝子館之美果真名不虛傳。真想和父母一起來看看啊。
“歡迎來到北一硝子三号館。”一個十六七歲的少女迎上前來,看到外形俊秀的亮立刻紅了臉頰,态度也變得殷勤,“我是負責接待的工匠助理。”
亮向助理說明來意,對方就把亮帶到一個名叫“緻過去的你”的制作工坊。
“我們這除了可以制作玻璃制品外,還有另一個特色,就是可以寫信給過去的人哦!”
“寫信給過去的人?”亮重複道。
“無法對别人輕易說出口的心裡話,可以用信件的方式寫下來,投入到對應年份的玻璃黑匣子裡。客人說寫完後好像真的寄到過去一樣,會放下長久的負擔。”
助理一邊介紹,一邊為亮打開門。
一進去非常熱,亮立刻被熱得汗流浃背,幸好助理少女及時遞上毛巾,前方有遊客在匠人師傅的指導下吹玻璃了。匠人提醒着火爐裡一千二百度的高溫,叫大家請勿走近。
“前面制作玻璃酒杯的客人還沒結束,你要等等。”助理對亮說,給亮拿過一本小冊子,“手鍊的款式都在這裡,建議你先選好要制作的玻璃珠顔色和材質。”
亮拿着冊子,坐在一串垂着長條和紙的彩色玻璃風鈴底下,這時,他看到一整排黑色的半透明匣子,标有年份“1998年”等,裡面裝滿密密麻麻的紙條。
察覺到亮的視線,助理笑道:“這就是裝滿客人信件的年代匣子。很多人會回來北海道,尋找他們‘過往的夢’。怎麼樣,你要試試看嗎?“
亮擺擺手,說:“還是算了……況且,我也不知道要寫什麼。”
亮一心一意想着要給媽媽做的手鍊款式,但助理少女隻道他内秀腼腆,更熱情了:“你可以看看别人是怎麼寫的。”
緊接着,把“1998年”的玻璃黑匣子遞到亮面前,匣子上有一個容人單手伸進去的缺口。
“這樣不太好吧?”亮遲疑着。畢竟是人家的隐私。
“沒有不好,大家都不認識的。再說了,人會寫下來的無非就那幾樣,虧欠、不敢做的事、沒有得到過的愛。太陽底下沒有新鮮事了。”助理無所謂地說。
她說得倒挺有道理。亮心想。她說的幾個點碰巧亮都沒有,這是不是件幸運的事?
亮其實也有點好奇别人在寫什麼,于是,他把手伸進了玻璃黑匣子,拿着幾張紙條抽出來。
這些紙條有的有署名,有的沒有,但是無一例外,都書寫着客人心中說不出口的話(大部分是女生寫的),讀來有點煽情,但更多的是沉甸甸的。
——“爸爸,如果1998年的我知道你一年後會突然辭世,我一定會回家陪着你,不和你吵架了。”
——“給中學閨蜜,1998年我們感情還很好,後來為什麼會疏遠呢?好想時間停留在許多年前,你認識的永遠是98年的我。”
——“池田海生,我從1998年開始就喜歡你了。我本來想在拿到光琳屏風大賽金獎後就告訴你的,後來隻拿到銅獎,我覺得是上天在暗示我什麼吧。你沒有說過愛我,也許你對我的感覺隻是友情,也許,你是因為出身的差距而不敢愛我……總之,我還是不告白了。因為,我舍不得失去我最好的朋友……狩野熏”
看來不一定寫給愛人,寫給親人和朋友也可以。亮心想。
——“走在小樽大雪飄飛的街上,‘是你回來找我嗎?’曾經有那麼一瞬間的念頭湧上,但終究不是你,原來我們1998年還是遺失了彼此。”
——“對不起,1998年的我不知道真相,所以誤會了你那麼久。如果知道真相的話,我當時就會對你溫柔一點了,也能更好地在你流淚的時候陪伴你。”
“如果知道真相的話,我當時就會對你溫柔一點了,也能更好地在你流淚的時候陪伴你。”亮喃喃地重複這句話。
像有燭火在亮的腦海裡一閃而逝,點燃了,又熄滅了。
思緒忽然不受控制地回到1998年。那一年,12歲的亮在棋會所的角落裡獨自打譜,忽然一聲清脆的“小孩子”響起,亮看到臉圓圓的光。
那時的光連棋子也不會拿,佐為想必就站在光身後吧?在亮看不見的地方,強大而孤寂地存在着……而在亮面前的光,夾在自己和佐為之間,想必也是不知所措的吧。
而以前的亮什麼也不知道。對光有過的責怪,現在想起來,對光是那麼地不公平。而光到底是以什麼樣的心情面對自己的?
望着頭頂上的玻璃風鈴,亮在想:誰說他沒有虧欠。
盡管虧欠的程度遠遠不如光愧對佐為和自己的罪惡感,但這一刻,亮好像更能明白光的心情了。
“怎麼樣,你也要試試看,寫信給過去的朋友嗎?”助理給亮遞上紙筆。
于是,亮接過紙筆,寫下了一行字:
“緻過去的進藤和sai……”
二十分鐘後亮寫完了,把寫好的紙條投進寫有“1998年”的黑色玻璃匣子裡。奇迹般地,心頭那一點點的傷感好像也随着這個動作消失殆盡了。
就讓這種心情留在這裡吧。亮對自己說,把注意力重新放在給媽媽制作手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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亮到小樽整整六天,光都沒等到亮主動聯絡他。
亮這家夥,那麼愛跟佐為下棋,居然能忍住不和佐為複盤?光詫異。
看着手機通訊錄裡始終沉寂的亮的名字,光有時會發呆。佐為知道,光心中比誰都要牽挂亮。
光和佐為在跟棋院理事确立三場給佐為定段的公開賽日程時,從出版部那裡聽說,亮這幾天都在北海道棋院接受采訪,據說,想要采訪亮的還有來自中韓的記者。
“看來小亮很忙。”佐為說,“小光,我們不要打擾他了。”
“當然,我會等塔矢主動聯絡我們的。”光說。
光和佐為私下複盤過亮和緒方這局。光說:“佐為,塔矢把你給過的建議都運用起來了。緒方平日再熟悉塔矢的棋路,畢竟沒看到你是怎麼指導塔矢的。在你的影響下,塔矢在這局中戰勝緒方是意料之中的事。”
光在背後說起亮的棋總是頭頭是道。當着佐為和亮的面,光反而不怎麼說,理由是光怕一個不小心沒忍住,就和亮大吵起來,在佐為面前顯得太幼稚。但是光不知道,他這麼講本身就很孩子氣了。
佐為忍住笑:“小光,你一向對小亮的棋很有見地。”随即想起什麼,“你和小亮是不是很快要在賽場上碰面了?”
“是嗎?”光查了查日曆,果然,和亮的棋局差不多要來了,“佐為,你對我的日程那麼了解,記性比我這個當事人還要清楚。”
“因為我是最了解小光你的人呀。”佐為露出卡哇伊的表情。
光笑了,忍不住去捏佐為鼓起的臉。兩人鬧作一團。
“不過,在此之前,我先陪你度過三場定段賽再說。我覺得沒有任何懸念,你肯定會擊敗緒方、森下老師、桑原本因坊,順利當上日本棋院的名譽九段的。”
光聳了聳肩說,随即正色道:
“當年的吳清源也是這麼直接跳上職業三段,還是秀哉名人組了七人委員會親自給他定段的呢。你比少年吳清源要厲害,所以你一下就跳上了名譽九段,和日本棋院的三名高手對弈就可以了。”
佐為知道吳清源,這位“昭和棋聖”和“十番棋之王”,在二戰時期打敗日本圍棋界無敵手。這次棋院的三場定段賽參考了吳清源當年定段的儀制。
棋院這麼安排,一方面是迎接佐為加入日本棋院,另一方面是紀念吳清源和秀哉名人當年對圍棋界的貢獻。巧合的是,吳清源也是深受秀策影響、慣用秀策流的棋手。
由于贊助商是NHK日本電視放送協會,在宣傳上有優勢,因此佐為在日本棋院的這三場定段賽在世界上的知名度甚至比本因坊戰更大一點。
對于NHK來說,最大的噱頭不在于棋院效仿當年吳清源一事直接給sai定段,也不在于sai的對手是誰,而在于這是令世界棋迷瘋狂的sai的第一場公開棋賽。這足以讓NHK職業圍棋頻道的收視率和廣告收入都翻上兩番。
這一切光都是從古濑村那聽來的,據說NHK的職員肆無忌憚地在棋院裡議論,簡直把sai當做了活的搖錢樹。
“我來看看你這三場定段賽分别是什麼時候,也許我要陪你飛到北海道,找桑原本因坊對弈呢。”光邊說,邊把郵件裡提到的日子記在日曆上。
說完,光合上厚厚的日曆,擱在書桌上。
“在你的棋賽到來之前,我們去看‘中日宮廷文物展’,放松一下,也能和池田君、狩野小姐他們玩玩。”光像隻金毛狗似地伸了個懶腰,倒在佐為和棋盤邊曬太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