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四
傍晚,夕陽绯紅的光輝灑落在棋盤上。
從下午四點開始,楊海和佐為在東博附近的棋會所裡下了一個下午的棋,兩人鬥得難解難分,“啪”、“啪”聲不絕于耳,有時候下得快,像豆子灑落在棋盤上,但有時候又下得很慢,四十分鐘下不了一子。
旁邊的光偶爾會看得困惑,亮也是,光和亮就會交換一個眼神。因為下手棋該怎麼下,在光眼裡是顯而易見的,但楊海和佐為顯然不這樣覺得。
光、亮、池田海生都在旁邊觀局,期間有不少人來看棋。佐為遇到了真正可以較量的對手,他一下起棋來,就像光似的,對周遭的事情充耳不聞。
“我們去旁邊複盤如何?”海生在光身邊小聲問。
光馬上知道海生受不了了,别說海生了,看他們下棋三個小時了,光也有點受不了佐為和楊海這種節奏,就站起來,“好啊,我們去旁邊複盤。”又轉向亮,“你也來嗎?”
于是三個少年在一面屏風後面的棋桌落座,壓低聲音說話,免得打擾楊海和佐為對弈。
“狩野小姐臨摹名畫的事怎麼樣啦?”光不忘問海生道。亮在棋盤上落子。
“她要待在東博高層辦公室一陣簽一系列文件。就像藤原先生和楊先生說的那樣,他們允許了她在黑田紀念館裡臨摹。”海生說。
“畫又不出東博,這麼麻煩,到哪裡都要簽那麼多文件……”光嘟囔着,看着專注和楊海對弈的佐為,“日本人都是文件控嗎?”
光想起來佐為定段也是,他就給日本棋院簽了山一樣的文件,才終于定了下來第一場和緒方的定段賽。就算佐為原來對寫現代假名再不熟悉,在這個過程中也得學會了。
之前,光把佐為簽署的一大疊紙張拿去棋院掃描,棋院的工作人員忍不住說:“你們在電腦上填好,發郵件到棋院來也行啊。”
“佐為他……”光想說佐為還不會打字。事實上佐為會翻閱那本《教昭和老人學打字》,光也嘗試給他說過羅馬音和鍵盤的知識,就是不知道佐為學到了多少羅馬音的寫作——因為,讀音上知道,不等于能能順利地辨認和寫出來。這不是說佐為能力差的意思,而是一個自然的學習的過程。
對了,得抽時間教會佐為學打字,光心想。
現在,光本來想抱怨多幾句日本人文件的事,但亮看了他一眼,那表情好像在說光很無知,光又不說了,把注意力放回到星羅棋布的棋盤上。
三人在複盤一番後。到底是少年心性,有兩個男孩說話後,光觀局的感受好多了,看海生也同樣,亮倒是看不出什麼。估計對于亮來說,安靜地觀局和有沒有人讨論都一樣。
光不時起身去看佐為下到哪裡,回來再下在盤面上,和他們讨論。
佐為和楊海又陷入長考。三個男孩往往都會在猜測佐為下一手會下在哪裡。池田海生身為業餘棋手中的佼佼者,比任何人都知道自己和光、亮之間的差距,于是不多發言,在聽光和亮談論。
亮說:“如果我是藤原老師,下一手我會下在‘尖’。”
然後,亮看向光。
尖?光困惑了一陣,光本來想說他不這樣想,但仔細看了一下盤面,發覺亮言之有理,就說:“……你這一招比我想的更好。行,咱們就看看佐為是不是下在‘尖’。”
“你原來想的是什麼?”亮問光,語氣有點焦急。
“我原來那招沒你想的好。你現在也跟我一樣了解佐為的棋路了。佐為應該會像你一樣落在‘尖’。”光沒說自己原來想的那招是什麼。
兩人之間很是平靜,就算亮偶爾有過着急,也是在眼裡一閃而逝。但池田海生把光和亮底下的暗潮湧動看在眼裡,他不說話,若有所思地看着和自己比較熟的光。
“啪”的一聲,佐為在外面落下一子,打破了各懷心思的三人之間的沉寂。光去看了一會兒,回來下子,果然下在“尖”上。
“塔矢,你果然是對的。”光面露喜色,贊賞亮道,“你越來越了解佐為的棋了。這下楊海沒辦法了,他……”
光是笑着論棋的,但亮顯然不覺得這樣很好,亮低下頭去,想起了以前。要是以前,亮說一句,光就會罵他一句,哪怕亮的棋招确實比光略勝一籌,但光也會嘴硬地說不服輸的話,就是不會像現在的光那樣說:“塔矢,你是對的。”
随着佐為和楊海棋局的進行,光和亮又複盤好一會兒。隻要是光說話,亮要麼不說話,要麼就說贊同的話,反過來也是,亮說話的時候,光也不提出反對的意見。
海生在旁邊看着兩個人不自然地一問一答,突然很想笑他們這兩個人。“難道是因為我在這裡,他們兩個才顯得這麼不自然嗎?”海生在心裡想。
佐為和楊海下完了一盤,從屏風後面傳來楊海的聲音:“藤原先生,我認輸了。”
“楊先生,我們來複盤這局棋吧。”光聽到佐為說,不少圍觀的人紛紛散去。隻聽佐為問道,“小光?小亮?你們在哪呢?”
光說:“我在屏風後面和塔矢、池田君他們複盤呢。”
亮走到佐為和楊海的棋桌前,坐到佐為旁邊,和他們複盤。
光留在屏風後面收拾着棋子,海生則從棋盤前站起來:“我晚點還有工作,進藤君,我可能隻有周末才有辦法過來東京。但熏會留在這裡。她如果有事,你們可以幫我關照一下她嗎?”
“沒問題。我和佐為會照顧狩野小姐的,你别擔心她。狩野熏現在就是我的妹妹。”光對海生說。
海生笑了笑,很感激的模樣,但不忘道:“熏應該比你大。按年齡來說,她今年二十歲了。”
“什麼?”光愣住,“可她看起來……哦……”光明白過來,熏雖然看起來小,但她是複活的死者,所以她的年齡永遠停留在了少女時候。
“她是再也不會成長了嗎?”光壓低了聲音小聲問。
“會,隻是會慢一點。但這不是正常人的身體,所以比正常人的程度要慢,體溫比正常人要冰冷,就像她吃的比常人要少。”海生說,為難地補充道,“這個術法我也是第一次用,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
“嗯嗯,我明白。我沒有别的意思,隻是關心她而已。”光點着頭,腦海裡想的卻是佐為。
海生看向光琥珀色的眼睛,眼裡是掩飾不了的在意,“其實,看到你為了熏借畫,我在想,你……”
光馬上聽出弦外之音,擺手,再次強調:“狩野熏在我心裡是妹妹。”
光有猜測過池田海生和狩野熏之間的關系,這件事他并沒有和佐為讨論過,最後光自己得出了結論:他們是還沒有捅破那層窗戶紙的戀人,原因也許是家世問題,海生覺得他配不上熏。當然這件事光管不着。随後光就按這個認知跟他們兩個人相處。
“謝謝你。”海生微笑,除此之外,他一句話也沒有說,跟佐為說了一聲後便離開了棋會所。
光看着他穿海藍色和服的背影,在心想成年人的世界是不是都像迷宮?每個人兜兜轉轉的,常要猜測對方在想什麼,找不到出口。
别說海生了,塔矢亮也是。不看亮的眼睛,光連亮平時在想什麼也不知道,隻能本能地去相信亮說過的話。
隻有和佐為相處時不用猜。光帶着有點兒孤單和欣慰的心情想。幸好我身邊還有佐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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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亮和佐為、楊海他們複盤後,亮也說要去成田機場準備搭飛機回北海道。
“小亮,之後的本因坊七番賽,我會為你打氣的。”佐為和煦地看着亮說。楊海也向亮鼓勵地點頭:“塔矢君,本因坊戰決賽加油。”
“謝謝藤原老師,回去北海道之後,我給您發郵件,約您在網上對弈。”亮朝佐為乖巧地微笑,碧綠的眼睛在夕陽像斑斓的祖母綠寶石,那是光最喜歡的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