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五
亮問過光,我們可以回到從前嗎?
光沒把這句話放在心上,該和佐為下棋就下棋,該去棋院就去棋院。光以為這句話在腦海中就像水過無痕,其實很多事情并不如光想的那樣簡單。
某天夜晚,光做了一個夢。
光夢見他變成了一枝向日葵。擡起頭時,他看到湛藍的天空,四周搖曳的金色花朵,軀幹都變成鮮綠色的枝葉。就像自己在幼兒園時畫的一幅童真的畫。
“我看到了你的花,你的葉子,真好看啊。我真喜歡你。”遊人發出贊歎聲。
光一下把地底下盤根錯節的枝系連根拔起,放到太陽之下,說:“這才是我本來的樣子。我以前給佐為造成過許多痛苦,那是我的罪,佐為回來以後,我忏悔了、贖罪了,但我更面對着許多對佐為的愧疚、不甘、羨慕、甚至妒忌……我還怕自己沒辦法給佐為幸福。這是我的陰暗面,我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你們會連同它們一起接受我嗎?”
結果說過喜歡過他的遊人都落荒而逃。
光知道了,很遺憾,他就是不能把根挖出來。這是成年人的規則,光收拾着沒有人願意看的根系,把它們重新塞回到泥土裡。
夢境的最後,有一把很像亮的聲音說:“我們可以回到從前嗎?”
回到從前什麼,回到以前那朵美麗的花?
光拼命把根埋回到泥土裡,然後就這樣醒了過來,耳邊轟轟作響,光不認為夢裡的他就是真實的他,但還是汗如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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睜開眼睛的時候,光發現佐為關切地坐在他身邊,手裡拿着手帕,在替自己擦汗。佐為藍紫色的眼眸裡寫滿關切。
光立刻坐起,小聲說:“我……我做了個奇怪的夢。”
“我想也是。我進來你房間拿那本學打字的書,看你在床上蜷縮着,又出了很多的汗。”佐為擔憂地說,“你渾身都被汗濕透了,我在想你是不是太熱了,才睡不太好,剛剛試着搬電風扇過來。”
電風扇?佐為會搬電風扇?光看向床邊,果然發現電風扇,電線還插在插孔裡。光漸漸反應過來,夢境裡的驚怖褪去了,光欣喜地說:“佐為,你居然會插電線!”
佐為看到光的樣子想笑,光每次看到他做出适應現代生活的努力時,都會露出這樣的笑容。于是有時候佐為會刻意做一些适應現代生活有關的事給光看,比如多去玩電腦,在街道上多去看看電子化産品的櫥窗,佐為未必多麼感興趣,就當是哄孩子,讓光多笑笑。看到光笑的樣子,佐為也想笑了。
“可惜我無論怎麼做,都沒辦法開啟電風扇。”佐為擺弄着電風扇。
“這個是壞的,我晚點再買新的。”光搖搖頭,“炎熱的‘真夏’到了。”
“我有時候也會覺得很熱。”佐為拿手帕往光額頭上抹,“隻是不如你出這麼多汗。”
“我們開空調好了。我也到你房間裡開空調。”光說。
“空調……”佐為學着光發音。“空調”在日文裡是外來語。
于是,光從床上爬起來,到了隔壁房間裡想開空調。佐為的房間裡放滿狩衣和其他古代的衣物、蝙蝠扇、油紙傘,書桌上有着一些光給他淘回來的古書,窗外紫藤搖曳,角落裡有紫色的桔梗花,一派清雅。要不是桌上有一台筆記本電腦的話,真不看出來是現代人的房間。
光拉開抽屜最底部,正想要拿出遙控器,就在這時,發現一大疊紙張。
“這是什麼,我沒有見過,可以看嗎?”光問佐為。
“可以是可以看。”佐為難得地露出不好意思的表情。
光打開紙張,紙張上面用漂亮的鋼筆字寫滿現代假名,旁邊是一堆英文字母音标:羅馬音。每個英文字符都抄寫上了十多遍,寫第一遍的時候很不像樣,但寫到第二十遍的時候已經和書裡印刷的字母一樣了。
“佐為……你一直在自學羅馬音?”光驚訝道。
“我很想學會打字嘛。必須學羅馬音。”佐為認真地說。
佐為在棋院裡陪光參加棋賽時,曾經看到過和谷在休息室的筆記本電腦上整理日程,和谷說,他現在正嘗試把一切電子化,争取用電腦取代紙張和書寫。
佐為對和谷說:“我還以為這小盒子……不,我是說電腦,隻能下圍棋和收發郵件。”
“不,能用電腦做的事太多了,我現在還通過電腦在網頁上購物。”和谷說,“這是未來的趨勢,連森下老師也在學電腦。有人還在研發自動下圍棋的電腦軟件。”
“自動下圍棋的軟件?你是說沒有人在對面,由電腦自己來下嗎?”佐為是真的吃驚了。
“電腦的記憶力比人腦要強,工程師就是讓電腦不停地記棋譜,然後再輸出和人下。俗話說的人工智能圍棋手。”和谷說。
佐為又問了和谷具體的幾個問題,才逐漸理解和谷的話。“這就有點意思了。”他由衷說。
“現在還不行,這個下圍棋的軟件還在研發中。電腦的圍棋實力目前還趕不上人。”和谷說,“但我們學電腦是很有必要的。”
佐為聽說電腦以後有可能成為他在圍棋上的對手,就下定了決心要學電腦。
“您快點叫進藤教會你打字吧。”和谷咧嘴笑道,“進藤教不會您,我來教您。您和我下一盤指導棋,我給您上電腦打字課。”
“好啊!”佐為期待地說,“和谷,我很願意跟你學習關于電腦的一切!”
“别客氣……”和谷的臉立刻臉紅了。
其實,在電腦這方面,根據佐為去棋院觀察到的,棋院裡最喜歡用電腦的還是和谷,其次是緒方(但緒方在各地出差,經常不在棋院對局室裡),第三是亮。亮每次坐在休息室裡,用筆記本電腦都是往不同的表格和文書上面填字(佐為用語),亮在下棋以外的工作好像比同齡人多很多。
當然佐為也沒有多少時間在休息室進行多麼細緻的“觀察”,因為他每次一出現在棋院,都會被不同的人,例如伊角、本田、倉田等人請求對局。
“和谷!你别想把佐為從我身邊搶走!”光這時聽到了,跑過來,粗魯地把折疊式棋盤往和谷頭上敲,又看向佐為,露出别扭又溫柔的笑容,“佐為,我會教你用電腦的。”
雖說光答應了會教他,但佐為在想:光都自顧不暇了,他不能依賴光來教自己打字和用電腦。
自從佐為跟和谷對談過後,佐為看打字教程的頻率逐漸多起來。光也會跟佐為說起羅馬音的概念,佐為會用鉛筆在紙上依葫蘆畫瓢寫英文字母。佐為一開始寫的時候烏龜般慢,光覺得這是正常的,就給了佐為更多的時間。
佐為暗地裡做了學羅馬音的計劃。每天夜晚,和光下完棋複盤後,佐為就會坐在房間裡安靜地一遍又一遍地在草稿紙上對照着現代假名表默寫羅馬音,就像他千年前記誦和歌、佛經和白樂天居士的唐詩那樣。
佐為已經憑借勤奮攻克下現代假名。他有信心,早晚能跨過羅馬音、電腦這些大山。
和佐為在學習上的堅毅比起來,光就很懶散了。在佐為看來,光對電腦軟件掌握的程度,顯然沒有和谷和亮強。很多時候光還是甯願用手寫。“我怕麻煩,懶得開電腦。”光說。
但是現在,光無意間在佐為的房間裡發現抄寫羅馬音的紙張後,他感到敬畏,敬畏之餘還有點兒羞愧。光明明答應過佐為會教他的。
“我明天立即就教你,再給你說說羅馬音和打字的事情,教你辨認鍵盤按鍵。”光對佐為保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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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天氣晴好,湛藍的天空中有噴氣式飛機掠過,清晨的金色陽光被金屬窗格切過,掠過雪白的窗簾,灑落在公寓的書桌上。
光和佐為都起了個大早,剛剛下完一盤棋,坐在擺有松本清張社會派推理小說《渾濁的太陽》(光最近在看的)、《教昭和老人學打字》等書的桌上吃早餐。夏日驕陽似火,電視機裡放着EXILE唱的《真夏的果實》,是光小學時聽的歌曲了,現在聽來倒是應景。
“你昨晚後半夜睡得怎麼樣?”佐為問光。
“開空調後好多了。”光說。
“那就好。”佐為微笑,“我也覺得有了空調後舒服很多。”然後佐為又感慨地加上一句,“啊……我現在也能感覺到炎炎夏日和出汗了呢。這感覺真是久違了。”
光想笑,伸手觸碰佐為的手的皮膚,佐為的皮膚還是比一般人要涼許多,摸起來可舒服了。光又好奇地問:“對了佐為,你們以前平安時代時怎麼度過這種炎熱的‘真夏’啊?穿着厚厚的狩衣和十二單,一定很熱。”
佐為懷念地說:“我以前在宮廷中生活,貴族們都是去岚山鴨川或者宇治平等院附近的行宮避暑,那時宮裡的人會研制一種冰輪和冰盆。就像現代的電風扇,隻不過那時是要靠人來推動旋轉。我們以前也會經常吃刨冰。”
“看來電風扇和刨冰也算是兩種千年不變的東西。不僅是雨傘,現代生活中還是有許多東西是千年不變的嘛。”光說。佐為也笑着說是。
吃完早餐後,光用筆翻開那本厚厚的日曆上,對照着棋院發過來的郵件寫道:
“6月5日,NHK電視公開定段賽第一場:佐為 VS 緒方”
“6月10日,本因坊戰七番勝負賽第一局:塔矢亮VS桑原本因坊”
“7月,NHK電視公開定段賽第二場:佐為VS 森下(日子待定)”
“8月,NHK電視公開定段賽第三場:佐為VS桑原本因坊(日子待定)”
“9月,阿含桐山杯中日對抗賽:佐為要參賽(日子待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