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四
青蔥的竹葉如細密的雨點般紛紛落下,落在佐為的立烏帽和秋香藍色的寬大狩衣上。此時,月亮在繁華的食肆間升了起來,灑落一地清輝。
佐為今日從光那裡知道,亮心裡有事,但親耳聽到亮承認,還是不能不在意。亮不是一個答應了别人又出爾反爾的人。
“小亮,可以冒昧問一下嗎,發生了什麼事?”佐為迫不及待地問,擡起袖子,握住旁邊的一根竹子。那一刻,佐為在想,該不會是和塔矢行洋有關的事吧。
佐為想起上一次亮“放鴿子”,是在光考上職業棋士後和亮的第一次對局,那天,塔矢行洋身體出狀況,被送上救護車。亮陪在父親身邊,所以沒和光下那盤棋。
佐為越想越擔心。萬一塔矢行洋在中國病了,佐為在日本沒辦法親自及時探望他、和他對局怎麼辦?
要是塔矢行洋病倒了,那佐為就想辦法過去一趟。記得光說過,從東京飛過去北京很快,才三個小時多一點。
好不容易回來,佐為真的很想和塔矢行洋對局。佐為會珍惜和塔矢行洋會面下棋、甚至像光和亮那樣,結交成為對手的機會。
“一切都好。”亮好像知道佐為在想什麼,連忙說,“父親在國外很好,身體健康,隻是我們遇到了一些私事,我需要和父母從長計議。”
“沒事就好。”佐為松口氣,握住竹子的手輕輕垂了下去,“小亮,我知道這是你們的私事,但我還是想以你朋友的身份問多一句,有什麼我能幫你的嗎?”
“暫時沒有。一是我在電話裡講不清楚;二是事情有點突然,我和父親暫時沒有聊出結果,所以先不麻煩了。”亮謹慎地說。
佐為并不是個喜歡追問的人(對光是例外),就溫柔地說:“好,那你有什麼需要,随時跟我和小光說。”
“我會。謝謝您這麼關心我們,藤原老師,我也會把您的話轉告父親。”亮乖巧地說。
這時光和院生小孩們在火鍋邊玩着牌,在那邊發出陣陣聒噪的喊聲(“我赢了,快點叫我撲克牌大富豪!”),亮在電話那邊聽到了,“您先回去派對,和進藤玩吧。”
“你今晚早點休息。休息好了才有精力想事情。何況,你還有本因坊戰七番賽要準備呢。”佐為體貼地說。
“好,再見,藤原老師。”
挂上電話後佐為還是不放心。派對上熱鬧的聲音好像從很遠的地方傳過來一樣,頭頂上被風吹得搖曳的竹葉和乳白色的燈籠,在佐為身上投落晦暗不明的陰影。
這段時間以來,佐為和亮成為了朋友。但是和光不同,亮顯然更多地把佐為當成了前輩和老師,畢恭畢敬,每句話都用敬語(被光在背後吐槽過不知多少次)。佐為很尊重亮,也以前後輩的禮儀那樣和亮相處。
那邊的光赢了一個牌局,甩下撲克牌跳起來。本田、莊司、岡、島津澤悻悻地看着光。
“進藤前輩,為什麼你在圍棋上這麼強,玩撲克的手氣也這麼好啊?”莊司和岡半是佩服半是懊惱地說。
島津澤酷拽地環起滿是刺青的手肘,看着光,他有着不良男孩似的外形,那一瞬間還挺有氣勢的。論起不良感來,島津澤和光也算“棋逢對手”。
不過,在圍棋上慘敗給光就算了,在擅長的撲克遊戲還讓光占上風,島津澤有點點不爽。
光得意地揚起鼻孔,笑道:“嘿,我小學四年級的時候還沒開始下圍棋,但已經是玩撲克的高手了,你們說本大爺手氣好不好。我還知道,撲克在不同的地區有不同的規則。我關東規則赢過一次,晚點再和你們玩關西規則的。阿福,你玩吧。”
佐為拿着手機從竹林小徑上回來時,光站起來讓位給排隊等着玩的阿福,看向月色下的佐為,臉上還挂着赢了撲克牌遊戲的笑容。
追加的神戶牛肉、鹌鹑、大阪燒、玉子燒、綠葉蔬菜到了,大夥兒又圍坐在吊鍋旁邊吃起來,倉田、一柳還有伊角為大家燙牛肉吃。佐為還沒回到位置上,和谷又拿過佐為的碗給他夾烤肉和玉子燒。
“你和塔矢打過電話了?這個塔矢亮,果真放我們鴿子了?”光走向佐為,用半開玩笑的口吻問。
佐為沉默,抿住櫻紫色的嘴唇,把手機還給光。光咧嘴笑着,但其實内心有所預感。
“我和佐為去旁邊聊聊,你們記得給我也留一份牛肉啊!”光對其他人說,和佐為走出涼亭。
“塔矢亮怎麼了?”光把佐為拉到竹林裡的長椅前,低聲問。青蔥的竹葉落在兩人頭上。
在長椅坐下後,風吹起佐為的水紫色的長發,有輕盈的弧度。佐為把剛剛和亮講的電話内容和光說了一遍。
之所以和光商量,是因為佐為覺得光才是最了解亮的那個人,也許光能聽得懂亮隐藏在話語底下的心情。
佐為說完後,在想着以光直率的性格,光會不會就直接給亮回電,把亮不客氣地說一頓。
但是光沒有這麼做,隻是撓了撓金色劉海道:
“難辦了。塔矢不對我說他父親的事,這叫正常,他對我總是這樣冷淡、愛理不理的。不過,連面對佐為你,他都不肯說發生什麼了嗎?”光在想,這不像平時的塔矢亮。
佐為說:“不過我也理解小亮,在電話裡可能講不清楚,尤其是涉及到父親的事。不過,他說他父親身體沒問題,我想就沒有窮追不舍的必要了吧?”手握緊蝙蝠扇。
“但是塔矢話隻說一半,令你更想得更多了,不是嗎?他自己有放我們鴿子的前科,他父親不在國内,又有昏迷送醫的前科。”光心想這塔矢亮平時做事滴水不漏,這會怎就缺心眼,害佐為更擔憂了。
佐為沒有接光的話。他不得不承認,光說對了。
光看到佐為擔心的模樣,一陣不忍。光的心願就是佐為回來後幸福快樂,他不想看到佐為滿腹心事的臉色。
“這樣,我們明天再聯絡塔矢亮。他應該就在這兩天回北海道打七番賽,在離開東京前,塔矢怎麼也得聯絡你吧。”光說,“我們把這件事留給明天,現在就先在這個派對上玩得盡興,你看如何?”
“我也覺得應該先享受這派對,難得和谷還有大家這麼用心。”佐為感激地說,看到大家又圍坐在熱氣騰騰的火鍋旁邊,倉田向兩人這邊好奇地張望着,佐為忙笑笑,聲音很快恢複了以往的愉悅。
“小光,你快回去搶神戶牛肉吃吧,等會兒被其他朋友搶完,你又沒得吃了。”佐為一推光的肩膀。
“說什麼搶食啊,你别把我形容成餓狼好不好?”光這麼說着,人卻馬上站起跑了回去。
“别着急啊,我給你留了吃的,有你最喜歡的牛肉和炸天婦羅。”伊角看到光搶食的模樣笑道。
“伊角,你對我最好了!”光摟上伊角的肩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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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飲暴食的結果就是晚上胃脹得慌。打車回家後,光心想,開一次派對真是夠嗆,第二天他得多鍛煉才行。
夜晚在公寓裡,佐為做了一杯幫助消食的花茶給光喝。這種茶有特别的悠遠花香,一聞就感到放松。
“這又是你們平安朝的風雅物事?”光呷一口。
“是的,我平安時代參加完宮廷宴會經常這麼做,用薄荷、夏日剛開的蓮花、幹燥的甘菊花煮來喝,很快就能緩解胃脹。”佐為笑盈盈道。
“哈哈,你千年前也有吃太多的時候嗎?有點不可思議,你平時吃飯吃那麼慢,而且你很愛吃冰哎,大半時間都在吃水果刨冰。”光捧着茶杯,說出他在派對上觀察到的。
當然,佐為平時也這樣。《源氏物語》說“紫姬吃得很少,略略舉箸,應名而已。”用來形容佐為吃飯時的舉止也不錯。
佐為懷念地說:“陛下有時候會給我們賞賜菜肴,難免也會吃多。但總體來說,我們千年前深受禅宗影響,不提倡暴食,吃食是‘求雅’,僧人甚至把菜肴當成觀賞和冥想的對象。尤其是在禦前進食,我們更不能失了禮數。
“至于刨冰,是當時貴族專屬的食品,可是平安朝的奢侈品呢。和大部分的藤原氏族家臣一樣,我們都喜歡甘葛和櫻桃的刨冰,尤其是在清涼殿裡觐見陛下和中宮娘娘的時候,既消暑,又美觀體面。”
佐為喜歡和現在懂事的光分享千年前的生活細節。
“我知道了,對你們貴族來說,一失禮就跟要你們的命似的。那佐為,你以後就隻負責慢慢吃冰好了,把碗裡需要大口吃的烤肉都留給我吧。”光說。
“啪”的一聲,佐為笑着把折扇敲上光的腦袋。
光和佐為趴在茶幾上閑适地聊着天,光在想,明天得多出去走走,把要辦的事一塊兒辦了,比如給佐為辦個人手機、辦銀行卡什麼的。
“當然,我也會抽空打電話給塔矢亮的。你别太擔心了。”光補充。
“我不擔心。”佐為點點頭,接着很感興趣地問光,“對了,說到銀行卡,我有什麼要提前學的?”
“沒什麼要學的。你見過很多次日元了吧,銀行卡就是把日元都變成電腦上的數字。對了,你們平安時代和江戶時代都怎麼用錢啊?”光好奇地問。
“我們平安時代都用‘皇朝十二錢’ (こうちょうじゅうにせん)等銅币,包括寬平大寶、貞觀通寶等等。江戶時代有二朱金、二分金、大判小判,幕府還發行了紙做的錢莊票,叫‘藩劄’ (はんさつ)。虎次郎以前就存了不少藩劄,防止戰争打響。”佐為娓娓道來。
光邊喝消食茶邊聽着,他覺得自己問了個好問題,佐為好像沒那麼擔心塔矢亮的事了。
“小光,以前附在你身上時,看到你用紙錢,還覺得和江戶時代的時候我和虎次郎用的‘藩劄’差不多呢,但現在,你好像常常拍一拍銀行卡或者西瓜卡就在便利店完成交易了,消費方式在短短幾年間似乎有了許多變化,越來越輕便了。”佐為感觸地說。
“聽你說這些我又增長見識了。”光笑道,“我記得皇居附近的三菱UFJ銀行就有這種古代貨币展櫃。那明天咱們就去那銀行給你辦卡好了,你可以看看用過的貨币。”
“好啊,謝謝你,小光!”佐為一把抱住了光,使勁揉光金色的腦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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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大早,城市的天空湛藍如透明的水晶。
光和佐為帶着一堆身份文件出門,先是打車去了六本木手機運營門店,給佐為辦完登記手機的手續。二十分鐘後,手續完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