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篇二十四
棋聖挑戰者決定賽打響的前夕,光和亮都進入了備戰狀态。鵝毛大雪飄飄揚揚,兩個少年都沒有在棋會所見面和下棋。
這幾天沒有和亮見面,光開始感到不自在起來,隻要坐在棋盤前,他腦海裡總是浮現亮銳利的眼神。
這麼多年以來,這不是光和亮第一次在頭銜賽上面交手,但這棋聖戰的最後一局,絕對是最關鍵的一次。
這些天以來,佐為隻要有空,他就給光擺亮的棋譜備戰。
“你是怎麼看小亮的棋的?”佐為問。
光說:“我覺得塔矢一向是個善于守拙的棋士,他的原則就是每一步不犯錯,很少下讓人覺得奇異的棋,同時很注重棋形的完整。和他下得多了,直覺裡就會知道,他大概什麼時候就會出手,比如這手“虎”,我已經知道他會這麼下了——”
光頓了頓,擺上一手棋,又繼續道:
“我有時會特意下一些讓塔矢亮困擾的棋,延遲塔矢出手的時間?我希望盤面盡量對我有利,因此,很難說我和他誰把誰玩弄在鼓掌之中。”
在佐為面前,光讨論起棋來肆無忌憚的。佐為一聽光這種話就要笑。
“盤面盡量對你有利,這個思想很對,但是我覺得有時候也可以大膽下出一手,他也被迫随着你要打亂自己的節奏,從而下出一些你擅長的棋來。”佐為說。
“就好比我要在草原上跟他這頭雄獅打一架,我要釋放出很多幹擾的信息,讓他覺得我的破綻在那,但其實那不是我的破綻,而是我故意為之,兵不厭詐。”光點頭。
有了佐為在身邊備戰,光也覺得自己要在棋賽上面對亮,核心和底子是很穩的。雖然光有點畏懼和亮這個熟悉的對手在棋賽上交手,知根知底的,耗費的腦力總是要比面對其他高手多一些。
***
值得一提的是,除了《圍棋周刊》報道了之外,就連讀賣新聞、甚至NHK這些國民媒體,也破天荒地把焦點對準了光。
畢竟,從來都是佐為和塔矢亮站在台前,這回光殺到棋聖戰S級循環賽最後一局,讀賣新聞總算報道了進藤四段這個人和他的戰績,說光和亮是“雙子星交鋒”。
“我在七大頭銜戰的贊助新聞社眼裡終于有了存在感,不再是‘sai的學生’了,可見頭銜戰的圈層有多不容易爬啊。”光對佐為苦笑着說。
光翻着《讀賣新聞》,看到自己的棋譜和對局的照片登在體育版頭條,和職業棒球巨人隊主力、甲子園的戰績并排在一起。
此時,光的心情真複雜,既欣喜,又苦澀。
佐為和其他棋士說,光是天才,但是在外人眼裡,光的實績還是屈居亮之下。
——十九歲,才頭一次因棋賽登上《讀賣新聞》這種國民報紙的體育頭條,會太晚嗎?
“不晚,我們不用理會外人怎麼說,讀賣新聞的人并沒有幾個真正懂圍棋的,他們隻能看見表面上的實績,卻看不見年輕棋士的潛力。”佐為不客氣地說。
某天,光收到了從讀賣新聞打過來的電話。對方介紹說自己是從東京本部打過來的,祝賀光打到S級循環圈的最後一局,希望光和佐為都能抽空去皇居附近的大手町總部大樓一趟,接受采訪。
光的眼前頓時浮現出大手町那座氣派的暗金色大樓,每一層都鋪設了落地玻璃幕牆,那便是讀賣新聞總部。
光記得,讀賣新聞不僅是棋聖戰的贊助商,也擁有自己的職業棒球隊巨人隊。光曾經仰望過那座金燦燦的大樓,現在終于站在了它的視野之中。
三十年來,這座金色巨塔用金錢與權力凝視着職業運動員,也包括他們這些棋士。難怪安太善叫棋聖戰“金色巨塔”,也是一語雙關。
塔矢亮曾經去過,說在上面俯瞰可以看到皇居禦所,錦繡萬裡,讓光羨慕不已。
“請問,大概是什麼時——”光動心了,他還沒說完,就對上佐為皺着眉的臉色。
佐為朝光搖了搖頭,藍紫色的眼睛裡是罕見的強勢和不容拒絕的堅定。
光一愣,下意識停住了話頭,把話筒遞過去:“……藤原九段好像有話要說。”
佐為接過話筒,換上一副師長般的口吻:“我是藤原佐為……抱歉,棋聖戰馬上在新瀉縣打響,進藤四段需要專注準備,暫時不接受采訪,謝謝。”
佐為挂上電話後,光無奈地:“你還真是厲害啊,連讀賣新聞這種大媒體都能斷然拒絕。”
“棋院的雜事,我幫你擋一擋,你下好棋再說。”佐為說着,坐下來,打開筆記本電腦,“我們還是早點去越後湯澤比較好。我剛看了天氣預報,說要下暴雪,過幾天可能列車都開不進去。”
佐為登上JR東日本網,去查新幹線車次。從東京到越後湯澤,要搭“朱鹭号”或者“谷川号”車次,最近車次不是很頻繁,因為暴雪将至。
光坐在星羅棋布的棋盤前,呆呆地看着佐為在電腦前查車票。
是光的錯覺嗎?自從上次自己生病後,佐為他……好像變得有一點點強勢?
相較于剛回來時的距離感和禮讓,佐為變得更善于堅持自己的立場了。
光發現佐為有時候說話更不容辯駁了,不再隻是那個溫柔遷就的影子和家人。而自己心裡竟然不覺抗拒,反而覺得安心。
“真不明白,要下暴雪,棋院和讀賣新聞怎麼會把棋聖戰後面幾局的場地選在雪國。”光聳聳肩說。
“這也和頭銜戰昭和時期的文化有關吧。”佐為按下回車鍵,“我訂好票了,明天我們就去越後湯澤,對了,小亮呢?”
光拿出手機,編輯幾行,問亮在哪裡,又一字一句删了。
“你打電話給塔矢亮好了,我可不想平白無故撞到塔矢的槍口上。”光說,“他面對我的态度就像機關槍似的。”
“行。”佐為說着就出去了,給亮打了一個電話,回來後佐為說:“小亮和緒方先生已經在越後湯澤了。他們正在擺你的棋譜,讨論着你呢。”
“哦!不愧是塔矢亮,行動真快,已經在雪國備戰了。”光點點頭。光對亮又感到畏懼,但是光按捺住了,若無其事。
好想知道此刻的亮和緒方,是怎麼讨論自己的棋局的。光感到熱血又沸騰起來。
***
此時,湯澤櫻亭大酒店的一間和式房間裡,緒方精次正端坐在棋盤前,手持一枚黑色的棋子,神情凝重。他的視線聚焦在棋盤上,眉頭微微皺起,陷入沉思。
塔矢亮坐在他對面,目光銳利如刀,專注地盯着棋盤,仿佛在盤算着接下來每一種可能出現的變化。
房間裡安靜得隻有壁爐裡細微的火焰跳動聲和外面偶爾傳來的飄雪聲。
一個半小時後,緒方以半目的微弱優勢取勝。在亮低頭認輸和感謝的一刹那,緒方感到緊繃的身體總算放松下來。
無論棋聖戰的挑戰者是亮抑或是光,緒方知道,隻會比現在更艱難。
亮正準備複盤,緒方忽然開口問:
“塔矢,你覺得進藤光現在是什麼心情?”
“我前幾天在棋院見過進藤。”亮略一沉吟,“他看起來鎮定,其實心情一定比我們想象的更複雜。”
亮擡起眼來,“這局他會拼盡全力。在藤原老師指導下……他可能會下出我們從未見過的手法。”
緒方點點頭:“我觀察進藤這麼多年,還是難以完全摸透他。塔矢,你跟他交手這麼久,也一定體會到他的棋有種魔力——總能突破預期。而且,我還以為,進藤會模仿藤原老師的棋,但是進藤沒有,他打出了屬于自己的天下。”
亮對此是認同的,碧色的眼睛裡倒映着火光,透出難以察覺的波動情緒:“正因為這樣,我才必須比以往更加謹慎,不能給進藤任何可趁之機。”
緒方起身走到窗邊,寒風帶着雪花撲面而來。外面銀裝素裹,燈火閃爍着。緒方心中感慨:自己親眼見證了塔矢和進藤一路成長,從未想過自己有一天會站在這裡,以師長的身份,等待着他們為争奪自己的棋聖頭銜而拼搏。
緒方轉過身,冷冷地看着依舊凝望棋盤的塔矢亮,心想:
——無論你們兩個之中是誰來下七番賽,我絕對不會輕易把棋聖頭銜拱手讓人的!
***
東京,光和佐為下完一局,複盤後休息了一下。光又拿出手機來,又在猶豫要不要打給亮,後來又作罷,把手機放回去。
“你和小亮正式比賽對局前,總是這樣不說話的嗎?”佐為好奇地問。
“嗯,每次我們倆一有棋賽,氣氛就會變這樣。一旦要對戰,我和塔矢亮就會徹底變成敵人,完全沒有朋友和下棋夥伴的部分。這種充滿火藥味的競争氛圍,我們一個月都緩不過來,就是會不停地吵架。”光說出自己回憶裡的。
“被你這麼一說,我更期待你和小亮的棋局了。”佐為微笑了一下,又替光從衣架裡取下了一件黑色的羽絨背心和一件西裝襯衫。
翌日傍晚,光和佐為出發時,天邊一片紅色的彩霞,細雪飄落,光一如既往地穿着金色的羽絨服和牛仔褲,佐為則穿了一件厚厚的鬥篷,繡着冬日绯紅的花朵,宛如紅梅綻放在雪地上。
佐為和棋院請了兩周的假,要陪光去越後湯澤打比賽。
“你也穿得太莊重了吧。”光出門時對佐為說,“我看了你帶的狩衣,都很典雅,都快趕得上禮服規格了。我還沒鐵闆釘釘一定會和緒方打七番賽呢……”
光沒有結束這句話。光想的是:佐為,萬一我輸給亮,沒辦法打七番賽,就有愧于你盛裝出席的一番期待了。
佐為懂了,他堅定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