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篇三十
“咔嚓”、“咔嚓”!
細雨斜斜地打在石階上,三位日本職業棋士,被石階之上的韓國隊俯視的畫面,映着首相府巍峨的建築,顯得分外冷峻。
日本棋士身穿绮麗的和服,卻站在低位,而韓國棋士全都穿着現代西裝,高高在上地看着他們。
這幅奇異的畫面,被古濑村和一些記者都拿相機拍攝下來。
“哇!這個畫面,不就像是日韓圍棋局勢的高度濃縮嗎?!”《每日新聞》的記者高宮感歎着,“這張照片,是能拿‘日本新聞協會賞’的!”
“這種照片,看了還真覺得恥辱啊!”古濑村不甘地說道,“尤其是,我們日本隊還沒選出來!”
mixi網絡媒體的記者們更是拿着攝影機,按下紅點,記錄下日本棋士和韓國棋士的一舉一動——
***
高永夏首先看到他們,随後韓國衆人轉頭,傘柄微晃,他們紛紛低頭:“藤原老師。”
一時之間,灰藍色的雨幕中,黑傘如浪,一排排鞠躬的身影都向佐為緻敬。
佐為站在傘下,擡眸看着他們微笑。他優雅地鞠躬,既不過分熱情,也不顯矜持,恰到好處地回敬了這份沉甸甸的敬意。
三星集團的總裁,李健熙率先從石階上走下來,來到佐為面前。韓國棋士們緊随其後。
李健熙的眼神沉穩,西裝剪裁合體,領帶是深藍色的,沒有多餘的紋飾,卻透出一種不容忽視的貴氣。他撐着黑傘,雨水順着傘面滑落,滴在地上,濺出一圈一圈的漣漪。
光站在一旁,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随着李健熙一步步走近,光想起了棋院裡的一些前輩,不苟言笑的氣質,有點像……塔矢行洋,不,李健熙身上那份氣場更為内斂。
光的心莫名安定了下來。
大約兩分鐘,李健熙在佐為面前站定。他撐着傘,微微躬身:“藤原老師,久仰大名。今日有幸,終于能親眼見您,與您對局。”
佐為含笑:“李先生對韓國圍棋界的支持,我早有耳聞。我常學習‘三星火災杯’的對局棋譜,從中獲益良多。”
佐為聲音溫柔,語氣誠摯,像春雨潤物,悄然間便緩解了方才略顯凝重的氣氛。空氣中仿佛多了一份暖意。
李健熙颔首,随後擡手做出請的姿勢,主動引領佐為登上石階。
所有人都跟在他們後面,默然。
光不禁朝洪秀英看了一眼,對方也恰好朝光看過來。
兩個年輕人都是頭一回出席這種場合,跟在大人物後面,面容緊繃,渾身是汗。
往事曆曆在目。五年前,光十四歲,洪秀英十三歲,他們精彩的棋局因一場争論而起,當時,少不更事,彼此都覺得在為自己的國家榮譽而戰;
而此時,成年的光和洪秀英真的站在了大人的政治場所上,反而都困惑了,顯得那麼茫然又局促。
隔着雨簾,十九歲的光扯起嘴角,朝洪秀英露出一抹緊張、卻又不失燦爛的笑容。
洪秀英也挑起眉毛。像是回應光一般的,洪秀英也流露出不服輸的表情,仿佛在說:“進藤光,出去了我們就趕快去下棋!”
***
首相府内部廣闊,懸挂着曆代政治人物的畫像。會客廳光線明亮,用木質建材鋪設而成的牆壁整齊劃一,地闆擦得一塵不染,鋪設着一條長長的紅色地毯。
大門打開,有許多穿和服的日本官員向兩人鞠躬。一時間,“藤原老師”、“李先生”等聲音不絕于耳。
光覺得這輩子都沒鞠躬過這麼多次,耳邊嗡嗡作響的。
官員們和企業家絡繹不絕地圍上來,與佐為寒暄:
“藤原棋士,久仰大名。我是文化廳長官中山。”
“我是文部科學省事務次官山崎,還望今日老師指導一局。”
“經濟産業省的田邊,久仰老師在圍棋界的卓著聲望……”
“我是三星文化财團理事金美蘭……”
……
不論面對什麼人,佐為都面帶微笑,眼神澄澈,但他在回應那些官員時,手握緊了扇柄,暗示着他的疲憊。
但是人實在太多,佐為想要一一回禮,幾乎應付不過來了。
亮似乎早早預料到了會有這種情況,始終跟在佐為身邊。
在佐為無暇應付過來時,亮就會和他們主動交談,給官員們或者韓國的企業家台階下。
——哇,塔矢亮他,也太遊刃有餘了吧!
——而且,塔矢亮的韓語說得非常好,日語和韓語切換毫無障礙的……
我什麼時候能像塔矢亮那樣,幫到佐為啊?光羨慕地心想。
“藤原老師,初次見面,我是韓國隊的高永夏。”高永夏也擠上前去,向佐為鞠躬。
他顯然迫不及待想要和佐為認識了,根本沒法等到活動結束後。
光遠遠地看着,又暗暗握緊了拳頭,連韓國隊的崔成煥九段過來打招呼也差點忽略了。被安太善喊了一聲,光才如夢初醒地鞠躬。
“高永夏棋士。”佐為溫和回禮,語氣裡有贊賞,“我看過你的棋譜,非常精彩。”
“我真想立刻向您請教一局。”高永夏崇敬地低頭。
亮在佐為旁邊和高永夏對視,也和對方緻意。
“高永夏七段,祝賀你選上韓國隊。”亮體面地說,聲音淡淡的。
“日本國内預選賽快結束了,你也快選上國家隊了吧。”高永夏意味深長地說。
亮笑笑,眼神卻變得犀利,透露出志在必得的氣勢:“我也是這麼想的。”
***
和佐為和亮的優雅高貴比起來,光就不知所措多了,他甚至不敢說話。光一緊張的時候,連一串串的敬語和自謙語都忘了。
光是第一次出席這種場合,被大人物們包圍着,光很快覺得窒息了,借口要去洗手間。
推開洗手間的門,一眼就看到整理着藍色領帶的洪秀英,神色同樣局促。在鏡子中對上光的眼睛,兩人一瞬間都驚喜。
“進藤光!”洪秀英立刻轉身。
“啊!秀英!終于能和你說話了。”光如釋重負地喊道。
***
兩人離開了洗手間,就來到一個長廊上攀談起來。
“哇!進藤,好久不見了。”洪秀英拍光的肩膀,眼神明亮。與故人重逢,光感到溫暖。
“你也覺得不自在?”光試探着問。
“當然!我們是棋士,又不是什麼外交官。”洪秀英毫不猶豫地說。
兩個少年都笑出聲來。
“秀英,祝賀你選上韓國隊。”光也說和亮同樣的話,然而,心情苦澀。在富士通杯國内預選賽中,光第二輪就被淘汰出去了……
光原本以為洪秀英會拿這件事來說,不過洪秀英沒有,大概是因為秀英長大了,不會輕易戳别人的痛處了吧。
“我不知道選上了韓國隊,還要出席這種場合……”洪秀英無奈地搖頭,但是又望着不遠處的佐為,“不過,能夠提前見到藤原老師,也挺榮幸的。“
洪秀英的話音忽地一轉,“進藤光,我都不知道你原來是sai的弟子!你太幸運了!”
光還從來沒見過洪秀英崇拜任何人的表情,此時不由得笑了。
“你們日本隊,到底什麼時候選出來啊?除了藤原老師是種子選手以外,還有誰?”洪秀英又問。身為棋士,最看重的當然是富士通杯了。
光說:“種子選手的話,還有緒方名人、桑原本因坊。”這是光唯一得知的信息,“其他的還在選,不過,聽說今天下午,關西棋院進行決賽了。所以佐為得過去那邊評估他們的棋譜。關西和關東會師,日本隊名單就出來了。”
“還有你!進藤,你不是也很有機會當種子選手嗎?如果能當上新任棋聖的話——”洪秀英看着光,視線灼灼。
光怔了下,棋聖七番賽的巨大壓力,如潮水般湧上心頭。光握緊了折扇,低聲說:“希望如此吧。”
***
這時,兩個大腹便便的官員,拿着酒杯經過長廊。他們看也不看光和洪秀英一眼,仿佛光和洪秀英不存在那樣。
“藤原棋士是世界第一人,但我也不差啊!我和職業棋士下,讓三子就總是能赢,或者下和棋。”其中一人摸着肚子說。
“财前議員,您對,大家都知道,您的棋力一向很強……”另一位官員點頭哈腰的。
“我和藤原棋士下,有讓子的情況下,藤原棋士應該也不會赢我很多吧!哪有那麼神奇啊!”财前議員大笑。
光和洪秀英猝不及防地聽到這對話,震驚地對視。
光握緊拳頭,卻什麼都說不出來。想反駁,又怕場合不對,又怕給佐為添麻煩。
“我們吩咐秘書處給藤原棋士說過了,不能讓李健熙輸得太沒面子。”另一位官員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