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篇三十五

列車穿梭在冬日的東海道上。

車窗外，雪野一片蒼茫，遠處的群山宛如披着銀白的棉被，輪廓在晨光中若隐若現。

一排排枯黃的稻田倏然而過，枝條光秃的柿子樹孤零零地立在田埂上，枝頭上還挂着幾顆殘果。鄉間的民宅屋頂覆着薄雪，電線杆一根接一根後退，如同按下快進鍵的畫面。

光坐在這奔赴雪國的列車上，想着即将來臨的七番棋賽。

光知道，自己的心性，自己的圍棋，也和這趟列車一樣，也在向前進。

車廂裡的電視正在播放天氣預報，一男一女的主播正交談着：

女主播說：“今日是冬至。從現在開始，北極圈的部分地區将進入極夜，二十四小時都見不到陽光了呢。”

年輕的男主播接話道：“好可憐啊，夜晚太漫長了，會很痛苦吧？”

女主播點頭：“是啊，北極圈的人們在黑暗中度過冬季，而地球另一端的人們，一整天都沐浴在烈日的光輝裡，太陽不會落入地平線以下。”

光聽着，心裡漸漸浮現出一絲感慨。

——那些生活在極晝的區域，一天到晚待在太陽身邊的人，會是什麼樣的心情呢……

——是享受着太陽的溫暖……還是在明亮中，反而能更清楚地看見自己的陰影？

光打開背包，拿出他那本《Wintering（冬日将至）》。

這是塔矢亮今年冬天，在酒吧Bookshop裡看完的書。光留意到，也借了回來。

上次這本書的折角，還停留在上次光折的——

“因為分隔兩地，那份空缺的留白會讓彼此着急地思念對方。為了達到‘仿佛被約束’，又‘仿佛沒被約束’的層次，越相愛的人，越需要維持令彼此想念對方的距離。”

光把折角撫平，又随手翻了幾頁，看到另一段話——

“得思念什麼才能堅持下去？

如果心裡沒有熊熊燃燒的烈火，

如果沒有非要回去擁抱的你。”

光掏出鋼筆，打開随身的小本子，緩慢地，在空白的紙頁上，寫下一個名字：

——佐為。

佐為，你是我心裡熊熊燃燒的烈火，也是我非要回去擁抱的人。

短暫的分離，是為了更好地回去擁抱你，佐為。

***

清晨的雪花紛紛落下，整個日本仿佛在列車呼嘯的聲音中蘇醒過來。

同一時刻的東京，佐為和亮坐在地下鐵“丸之内線”的車廂裡。他們兩個從“東京站”出發，去往“霞關站”。由于是早上六點半，地鐵裡人不太多。

一出“霞關站”就是日比谷公園，裡面的帝國酒店，即韓國隊棋士們住的地方。佐為今天和韓國隊棋士約好七點下棋。

佐為像現代人似地在手機上打字，又逐一删去，想給光發信息、又不敢打擾光的樣子。

亮在旁邊看着。佐為臉上這種神情又出現了，藍紫色的眼睛裡，有絲絲縷縷的煙雨凝結着，那是思念光的心情。

亮看得出來佐為很擔心光，但是亮沒有說出來。

“小亮，你怎麼看小光接下來的棋賽呢？”好像察覺到亮在看，佐為側頭問他。

亮在思考應該怎麼說。涉及到光和佐為兩個人的關系，亮總是非常謹慎。

亮知道溫暖表面之下深深的傷痕，亮作為離他們最近的人，深知這從來不是容易觸碰的話題。

“藤原老師，您怎麼看呢？”亮反問。他想先知道佐為的看法。

“這孩子第一次跟我說他要自己去外地比賽，還是要打像七番賽這麼嚴峻的比賽……”佐為欲言又止，“身為小光的家人，我放心不下。”

“我想，進藤會下出他自己最好的七番賽棋局。”亮在思考後理智地說，“在這個時間段過去是明智的。東京會變得非常喧嚣。如果我是進藤，我也會早早去雪國，周圍清淨一些。”

亮的話很有份量，畢竟亮也差點坐上了棋聖挑戰者的位置。

“你對小光很有信心。我應該向你學習。”佐為笑笑。

亮在這一瞬間發現，在光和佐為這段關系裡，沒有安全感的好像不隻是光。佐為，他也在依戀着光。

虧得光之前嚷嚷着害怕佐為去中國、去韓國。看到佐為這麼牽挂光，亮覺得要這兩個人分開，簡直是不可能的事（當然亮不會當着光和佐為的面說出來）。

佐為收起手機，又仿佛說服自己般地說：“我和小光都在日本，越後湯澤離東京也不遠，比仙台近得多呢。搭新幹線一個小時就能到。有什麼事，我很快就能趕過去找小光了。”

“是，兩個地方距離很近，大家都把越後湯澤劃分到‘東京周邊’裡，許多遊客都一日來回的。您不用擔心進藤。”亮懂事地點頭，他很想要安撫佐為，又加上，“比我和父親好多了。”

說完後，亮才發現自己的話有多孩子氣，立刻住了口，臉色泛起半透明的紅。

亮還是不太習慣在佐為面前展示這種思念父親的脆弱時刻，盡管，佐為已經看過了……

但是佐為聽出來了，佐為小心翼翼地擡起手，拍拍亮的肩膀，柔聲說：“小亮，在圍棋之路上，我和小光會陪着你的。”

“謝謝藤原老師。”亮微笑。

***

走出地鐵站口的一瞬間，晶瑩而潔白的雪花從天而降，落到亮和佐為的發梢，再溫柔地融化。

日比谷公園就在不遠處，像一片靜谧而深邃的森林之海。

樹木高高矗立着，枝桠光秃秃地伸向冬日湛藍色的晴空，偶爾有幾隻麻雀落在枝頭，撲棱着翅膀，帶起細小的雪塵。

佐為好奇地打量着這座公園，亮拉了拉羽絨服，側頭看了眼佐為，嘴裡呼出的白汽在晨風中飄散開。

“藤原老師，您冷嗎？”

“小亮，你冷不冷？我要不要買熱茶給你喝啊？”

兩人的話音在雪中交疊。他們對望一眼，不約而同地笑了，說：“不冷，我們走吧。”

***

現在早上六點十五分，距離約好去找韓國隊下棋的七點，還有一段時間，因此兩人都慢慢在公園裡走。

佐為绯紅的鬥篷和狩衣衣擺在風中輕輕拂動，像一朵翩然而起的紅色花朵。

雪花飄飄灑灑地旋舞下來，在他們身後留下兩串淺淺的腳印，又被新雪悄然埋藏。

路旁的燈杆上挂着新挂上的聖誕裝飾，在晨光裡閃爍，給這片冰雪世界添了幾分彩色的暖意。

亮一邊走，一邊說：“藤原老師，其實我不是經常來日比谷公園。以前看富士通杯比賽的時候，都是被緒方老師載着直接進棋賽的場地……走着進來的機會不多。”

“我也是第一次來。”佐為眨了眨眼，天真地說，“東京城好大呀，全都是景點，怎麼走都走不完的樣子。”

“有機會，我陪您多走走吧。”亮微笑起來。

“好呀好呀！”佐為用力點頭，绯紅的鬥篷袖子随着動作搖晃起來，帶着小小的雀躍。

佐為其實非常高興。不知不覺間，和塔矢亮相處，也能像和小光似的，展露出真性情的一面了。

“請問，東京帝國酒店是在裡面嗎？”亮問一個在路邊慢跑的人。

那人停下腳步說：“是呀！開車走大道可以開過去，很直接的。不過你們步行的話，就要穿過旁邊的森林了。”

***

金色的陽光照得雪花一片璀璨，晴空是湛藍的，日比谷公園裡枯木林面積很大，亮帶着佐為一邊走，一邊聊天。

漸漸地，亮發現了古怪之處……佐為也察覺到了，也帶着亮停住了腳步。

“小亮，我記得好像看到過這裡的樹？”佐為指出。

亮停住了，發現确實是。身在日比谷公園迷宮一樣的枯木林中，四周又沒有指示牌，他們迷失方向了。

“沒想到這日比谷公園這麼大……”亮窘迫道。難怪，緒方先生進來從來都是開車走大路，很少有人像他們一樣，走進日比谷公園的枯木林裡的。

“明明地圖上看着不大，但走進去之後，每條小路都長得差不多。”佐為也迷茫地說。

“要不我們按原路出去……”亮往回看，卻發現他們連來時的路也找不到，心裡頓時有些慌張。

“要不我們再走走，在經過的地方做個記号？”佐為提議，說着，就低頭拾起兩個樹枝，交疊在一起放在一個樹樁上，“總能探索出合适的路徑來的。”

看到佐為的鎮定，亮也稍微安心了一些。兩人正絞盡腦汁，這時，佐為的手機響了起來。

居然，就是今早和他們分開的光。

“喂，小光？”佐為把電話接起來。

“嗨，佐為！我到雪國啦！新幹線好快啊，從早上開出的新幹線就更快了——”光活潑的聲音從手機那邊傳過來。

亮聽着手機另一頭光熟悉的大大咧咧的聲音，心裡一面着急又一面松了口氣。

光繼續說：“我想了想，雖然我想自己面對七番賽，但我們還是通過電話和網絡，多多聯絡吧。這樣我比賽時也更安心一點。”

佐為笑着：“好呀，多聯絡，小光。雖然我在東京，但我還是想陪你打好七番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