亮看手機,現在是——早上七點十五分。
也就是說,距離和韓國隊棋士約好對局的時間,已經過去了十五分鐘。
亮心急如焚,兩人還在日比谷的林中徘徊,完全不知道怎麼辦才好。
“佐為,你現在和塔矢在一起嗎?你的聲音……怎麼聽起來不對?”光敏銳地察覺到。
佐為拿着手機和亮對視,藍紫色眼睛裡流淌着朝霞溫潤的色澤,小心的神情好像在問亮:“可以說嗎?”
亮點點頭,佐為就開了免提,讓亮也能聽到:“呃,嗯……小光啊,其實現在,我們兩個在日比谷公園裡面迷路了……”
佐為自己向光承認“迷路”都尴尬了,亮也是,臉色漲得通紅。
“哈?”光好像難以置信,光的語調讓兩個人更難為情了,“我都到雪國了,你們磨蹭了半天,還在日比谷公園裡面兜圈啊?”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佐為無奈地說,又在想:雪國果然離東京很近。佐為又放心了一點,可以在很短時間内随時去見到光。
“東京果然是大都市。你們是在日比谷公園的哪裡迷路的?”光也替他們一起在想辦法,“你們是在那片大森林裡嗎?”
“是呀是呀,小光,你以前來過?”佐為驚喜道。
“當然有來過,小學生的野餐勝地嘛!我以前經常和朋友一起來。”光一副很有經驗的樣子。
還沒等佐為回話,忽然,光叫出一聲:“我知道塔矢亮為什麼會迷路了,因為塔矢這有錢人家的小孩都坐車,沒有來野餐過!”
“進藤光——!”亮在一旁聽到,炸毛了,“你幹嘛又把話題扯到我身上?!”
“塔矢,說你沒說錯吧!你小時候不是坐市河小姐的車,要不就是坐緒方先生的車!你沒走着進來過日比谷公園吧?”光得意洋洋地,又發現了亮的一個秘密似的。
亮倔強地:“關你什麼事?”
光:“這點我就比你強!我對東京許多公園的了解就是比你多!”
結果,佐為還沒說話,亮和光又吵起來了:
亮大聲:“我比你強!我搭飛機的次數、去的國家比你多!”
光更大聲:“你出國多有什麼用,還不是帶着佐為迷路了!”
亮憤怒地:“你說話也太刻薄了吧!”
光故意笑他:“哈,兩個智商那麼高的棋壇貴公子,在棋盤上兇狠,在公園裡卻找不着北!”
……
這兩個孩子,吵架真是都不帶消停的,連在電話裡也不放過。
佐為在旁邊看着他們在偷笑着。
兩個孩子終于吵累了,佐為問:“既然你來過,那快點告訴我們——我們之後要怎麼辦啊?要韓國的棋士們等太久了不好。”
“你們聽我說,首先是要找‘鶴之噴泉’,然後走到噴泉的位置,你就會看到一堆白色的大樓,名叫‘松本樓’。往那個方向走過去,你就會看到東京帝國酒店了。”光自信地說。
佐為和亮連忙往四周看,果然找到了一個伫立着鶴雕像的大噴泉,連忙走過去。
“你們看得到那頭鶴吧?”光在電話裡問。
“看到了。”佐為和亮都說。
“鶴之噴泉”裡結滿了細細的冰。鶴雕像的石頭翅膀上挂着晶瑩的冰注,相當迷人。佐為都想要拿相機拍下來了,這是東京著名的冬季風物詩。
光:“往旁邊看!有沒有看到遠方的白色大樓?”
佐為和亮在大噴泉的位置張望,又看到了那幢寫着“松本樓“的大樓。
有了光的指示,一切就輕松多了。到了松本樓門前,帝國酒店那典雅的大樓終于出現在他們的視野中,外牆在冬日的晨光下顯得莊嚴又摩登。佐為向光道了謝。
***
光這次果然幫到了他們。亮一想到就覺得羞愧,要不是光,亮和佐為就要被困在這兒了。
兩人加快腳步,向帝國酒店走去。
佐為側頭看了亮一眼,察覺到亮的臉色紅紅的,看起來非常窘迫。亮平時顯然不輕易犯錯,更别說要靠遠方的光出手搭救了。在亮心裡這簡直不可饒恕,更别說,他還帶着佐為一起在光面前出糗了……
為了緩和氣氛,佐為輕松地開口:“小亮,我跟你分享一個好玩的事情。我回來後在電視上看到一個節目,上面講了一個關于‘迷宮’的故事。”
亮被吸引了注意力,擡頭看佐為:“迷宮?”
此刻的亮,就像一個想聽大人講故事的孩子。佐為忍不住笑了。
佐為繼續道:“節目裡說,如果一個人心裡有一個疑問,帶着那個疑問,走一座迷宮,在蜿蜒曲折的路途中,慢慢向前摸索,或許到了終點時,心裡的答案也悄悄自行浮現了。”
亮細細品味着:“帶着疑問,走迷宮……”
佐為頓了頓,眉眼彎起一點溫柔的弧度,“當時覺得這說法挺有趣,就記下來了。還沒來得及和小光說,結果先和小亮你分享了。”
亮聽着,唇角也不由自主揚起一絲笑意:“謝謝您跟我分享。我還是第一次聽到這樣的說法。”
說真的——
亮從來沒有和誰一起走過“迷宮”,也從來沒有和誰一起在陌生的森林裡迷路過。
亮以前覺得,光的秘密、sai、那堵看不見的高牆,全都像一座錯綜複雜的迷宮,孤零零地将他困在外面。亮有許多疑問,但是沒有地方能得到解答。
可沒想到,如今亮竟然和佐為一起,偶然走進了一片冬日的森林迷宮,一起迷失,一起找到了出口。
雪花靜靜落在身上,腳下的路時而彎曲,時而筆直。
他們并肩走着,踏過柔軟的雪花。亮低頭,看見自己和佐為在雪地上并肩而行的兩串腳印。
“謝謝您,藤原老師。”亮真摯地說,感謝的不隻是這時的分享,佐為終于來到了他身邊。
亮又擡眼看向佐為:“那麼,剛才走進森林迷宮時,您心裡也帶着問題嗎?”
——現在,找到了出口,您也找到答案了嗎?
“你問得好,小亮。”佐為溫柔地笑了笑,“我心裡的問題啊,這麼多年來一直都和圍棋有關。”
亮凝神傾聽。
“我一直在想,什麼才是現代圍棋的‘神之一手’。”佐為莊嚴地說。
“現代圍棋的‘神之一手’……”亮重複着。
“嗯。”佐為輕聲說,語氣認真,“多年前,我在網絡上與你父親下那一局,小光看出了角落裡一手能夠翻盤緻勝的妙手,我認為那已經非常接近現代‘神之一手’的境界了。”
亮認真地點頭。他記得佐為和父親每一盤棋的細節。
“回來之後,我又學習了許多現代圍棋的理論。”佐為繼續,“于是,我又重新有了這個問題。我很希望在招法嶄新、豐富又超前的棋局中,再一次觸摸到‘神之一手’的存在。我總是在想,圍棋的極限,技藝的邊界到底在哪裡?‘神之一手’,在現代圍棋和規則的體系之下,又會有什麼樣的呈現?……去了中國後,我有了一些不一樣的感悟。我還在慢慢思考。”
佐為的聲音堅定,就像來自神明輕柔的啟示,又像在雪中燃起的燈火,那一縷火焰也落在了塔矢亮的心中。
“我……不知道答案。”亮誠實地說,“也許,您可以帶着這個問題,和不同的高手讨論、激蕩出不同的棋譜,或許每個人對‘神之一手’都有不同的理解。”
“是啊,我也是這麼想的。”佐為點點頭,微笑着,“等會兒見到韓國棋士們,我也打算多多請教他們。”
***
亮和佐為邊聊天邊快步走,兩人從林間小徑穿出,踏上了通向帝國酒店的寬闊人行道。
東京帝國酒店的大門口有三個人影在等候佐為,分别是安太善、高永夏和洪秀英,他們都穿着羽絨服,沒有在棋盤前,他們看起來格外的閑适。亮竟然有一瞬間的陌生。
他們三個在交談着,交談聲隐隐約約地傳到亮耳中。
佐為當然是聽不懂他們的韓語,但是亮聽懂了。
安太善正在叮囑:“永夏,世錦賽快開始了。無論什麼時候遇到進藤光,都不能起沖突,明白嗎?”
高永夏懶洋洋地搭着羽絨服的帽子:“知道啦,老師,不用一遍遍念叨吧?煩死了。”
洪秀英在旁邊笑了笑:“我也聽了好多遍了,耳朵都起繭子了。”
安太善嚴肅地說:“我是為了大局着想。要是想邀請藤原老師加盟韓國棋院,可不能讓你說錯話,得罪了他們師生!”
高永夏哼了一聲,抱臂靠在柱子上:“藤原老師又不會因為我和進藤怎麼樣拒絕的吧?——再說了,北鬥杯的事,也不是我一個人的問題。事實上,當年的紛争是進藤挑起的。”
“夠了啊,小鬼時代的恩怨,該翻篇了。現在進藤長大了,可懂事了。”安太善瞪高永夏一眼。
洪秀英低聲說:“我勸過永夏了,不過,心結不是那麼容易解開的。”
高永夏立刻撇清:“我和進藤可沒有心結啊,就算有,也是進藤單方面的。”
就在這時,亮和佐為的身影出現在酒店門前,韓國棋士們都停止了交談。亮揮手打了個招呼,用韓語說道:“各位,早安。”
安太善第一個回過神來,趕緊笑着用日語應對:“藤原老師,塔矢君,早上好!”
洪秀英也跟着禮貌地鞠躬,高永夏也低頭緻意。
今天沒有在佐為身邊看到光,隻看到亮,兩個韓國年輕人都顯得有些意外。
佐為快步上前,帶着歉意說道:“對不起,讓各位久等了。剛剛在日比谷公園裡……我和小亮不小心迷路了。”
安太善趕緊迎上來,笑着擺手:“沒關系沒關系!日比谷公園裡沒有車是不好走,快進來吧,棋室已經整理好了,就等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