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篇三十六

亮經常聽到父親和佐為提到“神之一手”。亮也想過：什麼是“神之一手”呢？

是在關鍵時刻扭轉乾坤、改寫全局的一手？

還是在人類智慧極限上，意外盛開的奇迹之花？

亦或，那是一種隻能逼近、卻無法真正觸及的理想境界？

——如同人類仰望太陽，即便不能抵達，卻仍然追逐着它的光芒。

亮想着，也許每一個棋士的心中，都有自己的“神之一手”。

而放浪千年的佐為——

他對“神之一手”的理解，是否也曾随着時代的流轉，有悄然改變過呢？

***

亮思緒萬千，跟着佐為，跟在韓國隊三名棋士身邊，走進了東京帝國酒店。

東京帝國酒店，就是本屆富士通杯舉辦的賽場，各個國家隊棋士下榻的地方。

金色旋轉門緩緩轉動，帶着一陣陣香氣。一進門，映入眼簾的是寬闊高聳的大堂。天花闆高懸着巨大的水晶吊燈。四周是浮雕立柱，雕刻着日本四季的花鳥風景。

酒店中央，潔白的布幔垂挂下來，紅底金字的“富士通杯世界圍棋錦标賽”字樣在陽光下熠熠生輝，世界上四十多個國家的旗幟在酒店上方并排、飄揚着。

“哇！這裡有好多個國家的國旗！”佐為擡頭仰望着那些飄飛的國旗，藍紫色的眼眸閃爍着，映出水晶燈的光芒，“這麼多國家的棋士，都要來我們這裡對局嗎？”

亮也被這氛圍感染了，不由自主地對佐為說：“是的！全世界國家的棋士，都想過來與您對局。”

來往的工作人員和記者已經在布置，穿着西裝的服務人員推着銀色的手推車。這是世錦賽打響前的一個半月。

“我也好想趕快和全世界的棋士對局呀！”佐為期待地搓着雙手。

旁邊韓國隊三名棋士聽到他們的對話，都有些驚訝，仿佛沒料到佐為有這麼率真的一面。

佐為是第一次來富士通杯的官方住宿地和賽場，亮随父親與緒方先生來過幾次，但這一次，作為國家隊的一員踏入這裡，心情自然不同。

亮又想起了那個“幻夢”的比喻——這世錦賽的華麗殿堂，就像日本人的幻夢。仿佛有了佐為，日本圍棋就能回到江戶時代的盛世了。

可是，日本圍棋界不能隻依靠着佐為一個人的棋。他們日本隊，能替國民守住這個美夢嗎？

***

“帝國酒店就是你們日本的圍棋界‘奧運村’，布置得挺盛大的。就是日比谷公園面積太大了，得開車才行，第一次走進來的人不方便找過來。”安太善九段還在對佐為說。

“太漂亮了……”佐為驚歎着，企圖平複心情，“所以，你們韓國隊也是在酒店裡面集訓嗎？”

“是的，我們租借了第二層一個會議室，借到世錦賽結束為止。我們韓國隊就在裡面進行集訓，随時歡迎藤原老師過來指教。”

佐為從來沒辦法抵擋高手們對自己的熱情：“我也很想跟你們對局。但是，我可能要忙日本隊的事情……”

“我們可以等！無論是多早或是多晚。等您忙完工作，不能對局的話，簡單交流也可以。”高永夏馬上說，生怕佐為不來似的。

亮在旁邊看着，他心想：佐為和韓國棋士們果然都渴望着跟彼此對局，不僅在正賽上，連閑暇的時間，他們也不想放過。

光大概預料到這一點，才會主動提出讓佐為不用陪他打棋聖七番賽。光希望佐為好好留在東京，把時間都用來跟外國棋士對局。

光，他果然很了解佐為，每一步都為佐為設想好了。亮從未如此清晰地意識到。一瞬間，亮就被光的體貼和溫柔打動了（當然，亮是不會對光承認的）。

***

這時，酒店裡面有員工看到了佐為，紛紛停下腳步：“藤原老師！”“藤原棋士！”

安太善他們本來想直接帶佐為進去韓國隊備戰的會議室，但是，事不如人願，酒店的員工顯然都沒想到佐為會出現在這裡，紛紛停下手下的活，圍了過來。

佐為是大明星，無論走到哪裡，都會迅速成為全場的焦點，所有人都不敢怠慢了佐為。

很快，一名身着深灰色西裝、佩戴着紅白胸章的中年男子快步走來，他旁邊跟着另一名也是穿着套裝的女子。

“藤原老師，我是帝國酒店的總經理芝原，”中年男子鞠躬，“很對不起，今日不知道日本隊兩名成員光臨我們酒店，我們沒有來得及準備……早知道有國家隊的棋士過來，我們就該派車接二位的。”

“我是副經理中島，還要麻煩您步行經過日比谷公園到我們酒店，太失禮了，是我們接待不周。”

對佐為的接待每一次都這樣大陣仗。佐為忙回禮：“是我要說抱歉才對。今天并非公務，我和小亮隻是私下受韓國隊棋士邀約過來，沒有事先跟您這邊說明，是我的錯。”

“是我這個後輩的錯，本該向您們報備的。”亮也鞠躬。

——日本人的禮節……也太講究了吧！

安太善、高永夏、洪秀英彼此都對視，哭笑不得。

酒店其他員工都屏息圍觀着，全都憧憬地看着佐為。

“往後貴酒店在富士通杯期間接待工作上，若有需要我幫忙的地方，請務必吩咐。”亮彬彬有禮地說。

佐為也點頭：“我也想參與接待工作。我很希望能親自迎接各國來參賽的棋士們。”

有棋院的工作人員加上：“說到其他來參賽的棋士，大家都過來了。台灣、香港的選手都這兩天過來，歐洲和美洲選手在這周末抵達，中國國家隊選手下周也選出來了。”

“中國選手下周就選出來了啊！”佐為和亮都對視，心想：太好了，可以見到塔矢行洋了。

按照國際慣例，在圍棋世錦賽上，一般是等東道主國家的隊伍先确立下來後，其他國家地區的選手再一一入住“奧運村”（即棋賽官方住宿地）。

不過，韓國隊顯然就是個不遵守國際慣例的，一組好就馬上沖過來找佐為下棋了。

***

總之，用敬語寒暄了一輪，兩位經理終于“放過”了佐為，佐為得以跟随安太善，來到韓國隊備戰的會議室樓層。

佐為察覺到身後員工們還在小聲議論，便稍稍放慢了步伐，微笑着向他們颔首緻意。那些員工立刻再次鞠躬，臉上寫滿激動。

兩名九段棋士走在前面，還在寒暄着。三個後輩則走在後面。

本來在酒店大門前相遇時，氣氛還帶着些輕松的“異國友人對局感”；但經過這一場小小的意外接待，氣氛驟然緊繃了起來——

他們比誰都清楚，一方是日本隊，一方是韓國隊，皆是各自國家最強的棋士。在一個半月後，他們将背負着國家的榮耀和尊嚴，成為彼此的勁敵。

洪秀英小聲用韓語嘀咕：“在日本參加世錦賽，每走一步都像行禮儀式一樣……”

亮聽懂了，側頭對洪秀英用韓語說：“有什麼需要協助的，請盡管跟我說。”

洪秀英顯然沒想到亮聽到了，而且韓語發音這麼地道。洪秀英忙不好意思地說：“我會的——對了，塔矢六段，祝賀你選上日本隊。”

“謝謝。”亮淡淡地說，然而心情也有絲起伏。

對于棋士來說，國際棋賽選手席位競争激烈，在任何時候選上世錦賽的國家隊，都是夢寐以求的榮耀。亮是這樣，洪秀英和高永夏也同樣。

高永夏也轉過頭來：“這次可不能再任由進藤搶去我們交手的機會了。”語氣裡暗藏鋒芒。

“我也很期待之後和你們的比賽。”亮穩重地說。

“對了，進藤人呢？”洪秀英邊走邊問。亮看出洪秀英忍耐許久了，“進藤沒跟着藤原老師一起來？”

亮回答：“進藤去了越後湯澤，和緒方先生要打棋聖戰七番賽。”

“棋聖戰七番賽要開始了啊！”高永夏和洪秀英都說。他們都知道，新任棋聖将成為日本隊的種子選手。

“電視會播七番賽嗎？”洪秀英熱切地問。

“有。”亮點點頭，“不過棋聖戰七番賽有‘封棋制’，一盤棋可能要下兩天。七番賽至少要進行三周，在電視播放的不同棋局可能是剪輯過的版本，不會把全程直播出來。解說也往往是在賽後再由職業棋士加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