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下老師點了最經典的壽喜鍋，散發着醬油與糖的香，他夾起一片和牛，蘸蛋液後放進嘴裡，臉上浮現滿意的神情。

而佐為則照例點了清淡的一人食——紅豆粥、味增煮野菜和水果刨冰，舉止緩慢而優雅。

和大家豪華的餐飲比起來，光就隻點了一碗燒肉拉面。燒肉蓋在滾燙的醬油湯上，光卻隻是盯着拉面輕輕攪着，他胃口不太好。

“這冬天的氛圍感太棒啦！”森下茂子享受地說着，一邊往自己的鍋裡下了一大塊魚肉。

“吃完要是能去泡溫泉就完美啦！”和谷感歎。

“吃太飽可不行，小心在溫泉裡直接睡着。”本田笑道。

大冬天裡，在雪山前，少年們都吃得盡興。連一向嚴肅的森下老師和白川老師也都放松了神情，圍着火鍋邊吃邊聊。

桌上熱氣蒸騰，窗外雪花飄揚，像是整個世界都慢了下來。

光低着頭，夾着拉面，一口一口吃着燒肉，速度極慢，仿佛隻是為了不讓自己看起來完全沒吃東西。

很多人都察覺到了：“诶？進藤，今天不吃火鍋？”

“你快吃多點。你都瘦了，七番賽果然太艱難了。”伊角的語氣帶着同情。

“你趕快和我們一塊兒大口吃肉。”和谷說着，幫光夾了一塊和牛放到他碗裡。

“你們不用擔心我，我早餐吃多了，不信你們問訝木師兄。”光笑笑。

佐為看着光，眼神有些擔憂。佐為已經知道光在最後一局前很焦慮，但這一刻，卻也隻能陪光坐着。

***

今天由于天氣緣故，他們就沒有按照原計劃去爬雪山了，就是在城鎮裡四周走走，逛三國街道、去泡溫泉什麼的。

不過，光和佐為哪裡也不去，兩個人就打算坐在房間的陽台，圍着小火爐聊天。

在酒店大堂，佐為的到來又引發了一陣騷動，來觀戰的棋士們都紛紛鞠躬，“藤原老師！”然後議論起來。

“是過來支持進藤光的……”

“藤原老師應該對進藤很不放心。”

“可能覺得弟子輸掉以後會很難過吧……”

每個人都在私底下猜測着棋聖戰的結果，猜測光能否成為新任棋聖。

光驚奇地發現，覺得緒方會衛冕的人，出乎意料地多……沒想的，幾乎整個圍棋界，從職業到民間的氛圍，都不太看好光。這是光從人們的眼神裡察覺到的。

光肩膀繃緊了，感覺心跳加速。

不對，塔矢亮當時挑戰桑原本因坊時，看好亮的人很多，哪怕最後亮輸了，大家也說亮是“未來的名人”？

為什麼我的待遇就差那麼多？光忿忿不平地想，是因為，我平時的性格舉止，不符合别人對棋聖的期待嗎？

***

直到走上了房間，光都抿着嘴唇沒說話，佐為在旁邊悄悄看他。

這是一個公寓式套房，有客廳、卧室和客房，也有陽台。光一個人住了半個月多。可房間裡并不淩亂——西裝和便服都疊得整整齊齊，和服也挂在衣櫃裡。佐為不在，光也這樣。

佐為想起，從小開始，光就是那種看起來調皮懶散，實際上卻在生活習慣上極有條理的孩子。

這種生活細節，其實也代表了光隐秘的掌控欲和自我要求，所以，光才成為了現在少年一輩的頂尖棋士吧。

“你現在的身體，會覺得冷嗎？”光領着佐為走過去陽台，然後蹲下身，用火柴在陽台上點燃了火爐，煙火袅袅升起，在白雪中映亮了兩人的臉頰和身影。

櫻庭湯澤酒店就沒有火鍋店離雪山這麼近了，隻能很遠地隔着雪幕，看到山的影子。

光不是很經常問起佐為對身體的感受，他通常是等佐為主動說起。

據光觀察，佐為和他的身體适應得不錯（雖然這麼形容有點奇怪），尤其是下棋時，佐為的舉止已經非常自然了。而且平時也不會很累，這是最讓光覺得羨慕的一點。

而且，佐為的感覺，好像很細膩，應該說，比幽靈時期要敏感了？擁有身體後，這是理所當然的……

光看過好幾次，佐為在本子上描寫雨水、花瓣、雪落在身體上的感覺。

佐為的文筆就像千年前寫散文的貴族一樣，光有時候也會感受雪落在肌膚上的涼意，但是不管怎麼樣，光還是覺得很平常……

但佐為不一樣。

沒在下棋的佐為，像是為這些細節而活着，又因為活着，他才把這些細節寫下來。

對于光問他會不會冷的問題，佐為想了想：

“我會覺得冷，但沒有感受到那種浸透骨髓似的冷。這身體的溫度本來比較低——我還想問你，在這樣的大雪天你觸碰到我時，你會不會覺得冷呢？”

“你說擁抱你啊？不會冷，反而……很溫暖。”光頓了頓，低頭笑了笑，“也許是因為，你這個人吧。”

佐為又擡手摸光的頭：“小光……”

佐為猶豫了一下，決定進入正題，“不知道你想不想說棋賽的事，但是——這第七局，你是不是很緊張？”

“我……是啊。”光覺得瞞着佐為是不可能的，光握緊了手，掌心裡還有他畫的白星。

在佐為溫柔的目光之下，注視着遠山，光慢慢地打開了話匣子：

“這六局打下來，完全沒有平時打頭銜戰時那種遊刃有餘，下得好難受，我覺得有好多次都被壓制住了，翻盤得好吃力，我還要從緒方先生那裡搶奪權力，比如說，由誰來封棋。但是誰來當封手，又未必和輸赢有關。”

佐為在想：幸虧自己過來陪光了。

果然，在賽前花點時間和光面對面聊天，對他們兩個都特别重要。

“以前塔矢亮打七番賽時，他就用‘熬’這個詞來形容，我以為我是明白的，打持久戰嘛，沒想到我太天真了——這不僅僅是棋盤上的煎熬，還有盤外的心理較量……這關乎棋士的尊嚴、還有權力碰撞，反正，很難形容……就是下得很痛苦。”光一口氣說着。

七番賽對于弱勢的新人來說，是心智上的考驗。光是徹底地明白了。

要是沒有運動和爬山，光毫不懷疑他會因為壓力過大而無法承受，在棋盤上崩潰。

佐為說：“我認為七番賽是權力非常不對等的戰役，和其他棋賽都不同。頭銜戰、國際棋賽，棋士的地位是對等的，但七番賽不是。對方是頭銜擁有者，是理所當然的王者。挑戰者要克服自己對權威的畏懼。在氣勢上稍微弱一些，自我價值感少一些，都會在很大程度上影響發揮。”

光有一瞬間說不出話來，他沒想到佐為居然這麼理解，簡直就像陪着自己親身經曆似的。

“你都不再是附在我身上的幽靈了，還能讀到我的心？還是，你從我的棋譜上得知的？”光詫異地問。

“是看你的棋譜得知的。對于我來說，你的心情在棋譜上一目了然。”佐為又摸摸光的頭，“平時，其他的職業九段也有跟我說七番賽的事。他們說，新人必須要很自信，才能通過七番賽的試煉。”

“我算是很自信了吧，”光說，“但是我在緒方面前，要花費數倍精力才能調動這種自信。”

“其實我真的很理解你這種感覺。”佐為回憶着，“記得江戶時代時，我在禦前，總要面對那些位高權重的棋士。我和虎次郎是挑戰者，對方一不小心就要被打得降格，影響家族的地位。想來争棋，這也算是七番賽的前身吧。”

光從未往這個方向想過，此時瞪大了眼睛。

——江戶禦城棋，在某種程度上，是頭銜七番賽的前身？

這是隻有親身經曆過的佐為，才能說出來的話語。

“那這樣就說得過去了，一切都有了意義。”光恍然大悟，“棋賽，像圍棋本身一樣，在形式上也是承前啟後的。起源于江戶時代的頭銜戰，從來沒有擺脫過禦城棋的影響力。江戶棋士都是跨越千山萬水去面聖争棋，就像我現在也要來雪國比賽那樣。”

光仿佛看見自己跪坐在百年前的棋局前。那些以命相搏的挑戰者之中，也有光如今的影子。

下棋是一條古老的路，許多靈魂都曾與光一同行走。

“近代本因坊戰的七番賽，就在長崎和北海道舉行過。圍棋上的名譽，在人們的理解中，自古以來，都是要需要通過身心的試煉才能取得吧。”佐為說，“因為有了禦城棋的經曆，我能夠明白挑戰者和衛冕者的心情。”

光佩服極了。佐為的話語，看似平靜，實則包含極深的社會觀察，總是讓光大開眼界。

經曆結構性的壓迫，挑戰位高權重者，在棋盤上奪得權力，是棋士跨越時代共同的命運。這是佐為傳達出來的潛台詞。

“你已經做得很好了，小光。”佐為笃定地說。

光再一次看着掌心裡的白星，聲音輕輕的：

“佐為，我是大時代裡的小人物。棋盤外的博弈，根本不是我能左右的。這最後一戰……會比之前任何一局都更難。明天，我就要下了。但凡氣勢輸一點，我就可能會輸了——佐為，我該怎麼辦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