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篇四十七
棋聖戰七番賽打響的前一天夜晚,塔矢亮在成田機場等着父母親回東京。
亮獨自站在藍色航班信息屏前,航班起降信息不停閃爍更替着。
父母今晚歸國。塔矢行洋這次回國,當然不僅僅是回國探親,還是身為中國隊的選手過來東京。
雪靜靜地下着,覆蓋了整個停機坪。夜晚的成田機場顯得格外空曠,白色鋼梁嵌在落地玻璃後,投出一排排筆直的影子,冷冽而孤獨,如同一座現代化的幻境。月亮彎彎地挂在天頂,清輝灑落,把本就凝結着雪霜的地面照得更白了。
耳邊傳來飛機引擎的轟鳴聲,一架架飛機像蒼白的鳥群,撲棱着翅膀,穿過雪夜的雲層,悄無聲息地遠去。
亮記得有一次和佐為閑聊,佐為說過他很喜歡搭飛機時失重的感覺。佐為說,覺得飛機和新幹線一樣,是現代生活的奇迹。佐為喜歡搭着飛機,去看看自己原來沒有機會看的世界。
佐為對飛機充滿了憧憬,但是亮對此有着複雜的感受。很多時候,看到飛機,亮都覺得寂寞,充滿了思念家人的心情。
都說從東京去中國一趟很容易,但是,雙方要安排出時間來好好見面,又談何容易?
這個夜晚,亮早早到了機場接父母親,等他們過海關還要一定的時間。他今日在日本隊的休息室裡和大家一起備戰,讨論棋局,又下了兩局,此刻整個人都有些疲倦。
于是亮不禁放松了脊背,挨着冰冷的鐵椅子坐着,整潔的短發垂落到額前。
放松的時候,腦海裡最牽挂的影像就會誠實地浮現。亮想起了進藤光……光堅毅的眼神,光坐在棋盤前對局的模樣。
明天,是棋聖戰七番賽的最後一局。今天倉田有問過亮,覺得光和緒方,誰會赢?
亮沒有回答。光和緒方前面六局的棋譜,亮都有看過,按赢面來說,緒方衛冕的可能性比較大。
但是,佐為去給光打氣,想必光在最後一局中,也可能會下出出其不意的好棋來?這名對手巨大的潛力,沒有人比亮更了解了。
“要是進藤小子比你先一步取得頭銜,你該怎麼辦?”倉田半開玩笑地問亮。
那時候亮渾身緊繃,心跳加速。
光優秀的實戰成績,總是讓亮有巨大的威脅感,更别提這個問題了。亮握緊了拳頭,說:“我不會讓進藤領先我的。”
——萬一進藤比我先拿到頭銜,怎麼辦?
這個問題刻在了亮的心裡。這會兒,獨自坐在荒涼的機場,亮拿出手機,打開了光的名字。他想給光發信息,卻不知道能發什麼。
不知拿着手機發呆了多久,亮靠着椅背睡着了。
亮在黑暗中聽到腳步聲,那是光追逐自己的聲音,而亮,一直跑在前面。
然而後來,跑步聲越來越近……
緊接着,耀眼的金光從身邊掠過,一閃而逝!
光的身影掠過,甚至沒有回頭,就這樣——超越了他!
“進藤——!”亮大喊道,他伸手想要捉住那道金光,卻隻捉到了冰冷的空氣和風聲。
光向前面奔跑着,亮看着他的背影,感到嫉妒、不甘和手足無措。
——進藤是天才,我不是早就知道了嗎?
——輪到……我來追趕進藤了嗎?
***
“小亮?小亮?”
有人在喊他。
亮從長椅上冷汗涔涔地醒了過來,汗水打濕了他身上藍色的襯衫。就在這時,看到了父母親。
塔矢行洋和塔矢明子推着行李箱站在自己跟前,臉上寫滿關切,機場的燈光映着他們不再年輕、卻也容光煥發的臉龐。
“父親……母親……”亮驚喜。
亮看着父母親好一會兒,他淡淡地笑了。他沉默着,一時之間竟然連招呼也不記得打。他又彎腰撿起落在旁邊的手機。
和光之間并沒有發任何的信息,但是,亮的腦海裡擠滿了光的影像。
不過,父母親回來了,亮逼迫自己回到現實,從長椅上站起來。
此時,看到推着行李箱來到跟前的楊海九段。
“楊老師,您也來了!”亮說。
經過北鬥杯,還有佐為回來三國競相邀請一事,楊海九段也是日本棋士們的老熟人了。
“是,我和塔矢老師一起提前過來,參加富士通杯賽前的商業交流活動。不能把中國隊所有的賽前工作都交給塔矢老師做。”楊海一如既往地幽默。
三人和楊海寒暄一陣,楊海就先行離開休息去了。
“小亮,三個月不見了。”塔矢明子擁抱亮。
亮和他們抱在一起,感受着家人的體溫。
光和佐為也算得上是亮最好的朋友和家人了,但是,父母親陪伴在身邊的感受,總歸是不一樣的。
“小亮,祝賀你選上了日本隊!”塔矢行洋凝視着亮,臉上寫滿自豪,“我們可能要在賽場上見面了。”
“那樣就好了,我還是第一次和父親在賽場上下圍棋呢。”亮其實是期待的,心裡在想:面對如林的世界高手,但願我能撐到和父親見面對弈的那天。
自從上次去北海道觀戰後,父母親就回中國了,和北京隊簽下了五年契約。算起來,塔矢夫婦已經有一年時間沒有回過東京的家。而去年,和他們在家中團聚的時候,亮連佐為的故事還不知道呢。
不過短短一年時間,亮的世界發生了如此翻天覆地的變化,這都是因為一個人:佐為。
有佐為在的十八歲,一切都顯得那樣華美夢幻,如同一幅風雅绮麗的大和繪卷,亮簡直難以想象自己在佐為出現的前面幾年是怎麼和光一起度過的。
亮本以為有了佐為在,父母親會想要回國多一些,加深和日本的聯系……沒想到,父親的态度還是那樣,去了中國就一去不複返了,甚至把門下的事情都全盤交給了緒方和自己。
亮偶爾在想,父親現在有了佐為當國際賽場上的勁敵,他是不是在中國隊下圍棋下到,根本就不在意家了……
後來才發現,自己的心裡話,和母親有時候的抱怨好像……
***
塔矢一家三口搭出租車回家。
家裡一切如舊。冬夜的雪覆蓋在竹箜和池塘上,潺潺的流水如今結成了冰,竹箜敲擊着,發出沉悶的響聲。
亮提前做好了一桌子日料,就等着父母親回家來吃。現在他和塔矢明子正端着熱好的盤子從廚房裡走出來。
“謝謝小亮,最近廚藝又進步了。”塔矢行洋也擺好餐具,罕見地露出溫情的一面。
“小亮的口味好像變得更清淡了。”塔矢明子看着一道清蒸的魚說。
“藤原老師有下廚煮料理給我吃。他對飲食的觀念,也影響了我吧。吃得清淡、六分飽剛好,不會影響下棋的專注力。”亮說。
父母親都有些意外:“藤原老師煮料理給你吃?”
“嗯,我總想着有朝一日,我能親手做菜,回請藤原老師和進藤。”亮點點頭,臉上流露出笑意。
塔矢夫婦對視一眼,彼此都覺得寬慰。從親情的層面來說,有佐為這位長輩在守護着亮,父母親出國也放心很多。
“藤原老師對小亮的照顧真是無微不至。我們之後私底下也請藤原老師一起聚會吧。”塔矢明子說。
“小亮,你明天去參與賽前的商業交流活動嗎?”塔矢行洋又問。
“父親去的話,我就去吧。”亮說。
塔矢行洋點頭,露出慈祥的笑意:“好。”
父子倆相視一笑,氣氛濃厚得化不開。塔矢明子旁邊看到,也覺得溫馨。
以前,總是亮跟在父親身後去參加商業活動,現在,兩人身為不同國家隊的選手參與。多年來第一次,亮感到自己已不是跟在父親身後的少年,而是可以與之并肩的棋士。
“緒方和進藤君明天要下七番賽最後一局了吧。”塔矢行洋又說。
亮心中一跳,握緊了筷子:“是啊。藤原老師過去越後湯澤了。”
“緒方的發揮,我一向是放心的,反倒是進藤君——我看到進藤君前六局的棋譜,狀态不是很穩,我很希望看到最後一局他能超常發揮。”塔矢行洋說。
亮低下頭去,又沒說話,隻是靜靜吃着飯。過了這麼多年,亮還是不願意把自己對光的在意宣之于口,隻不過父母親都好像很了解。
***
東京帝國酒店的會場裡,一個巨大的宣傳闆上寫着:“富士通杯圍棋世錦賽,賽前商業交流,讀賣新聞主辦”。
二十一世紀,是一個圍棋賽事商業化的時代。
棋聖戰決賽前夜,東京帝國酒店的會場被改造為一個大型展廳,寬闊的空間被劃分為若幹區域,由不同的企業集團搭建展位。
會場三分之一的空間是朝日新聞、每日新聞等。這些新聞會社長期主辦本因坊戰、名人戰、棋聖戰,攤位展示的多是曆年頭銜譜系、對局珍藏資料等,充滿日本文化的傳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