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篇五十
夜晚，華燈初上，光和佐為從雪山上搭纜車下來，一邊編好了一個要給父母講的故事。
其實這個故事，光已經在要跟少年棋士們解釋佐為的事時編過了。
“呐，我們說好了，我和你是在網吧裡認識的……”
“我知道，”佐為微笑着，“我是京都人，那年在東京的網吧認識你，答應教你圍棋、收你為學生，然後回了京都。後來我們一直在網上對弈，保持聯絡……”
光滿意地點點頭。
“因為我身體不太好，我不希望自己的事被别人知道，所以你才一直沒有告訴父母和其他人。”
佐為從善如流，配合上他那認真的表情，就像真有那麼回事似的。
佐為繼續：“今年，我身體好後，我打算到東京來當棋士。所以我們決定當室友，今年春天就一起租了房子，現在搬去了上野。”
光舒心地笑了，舉起大拇指：“天衣無縫！”又想：以佐為的明星魅力，父母肯定會深信不疑的。
光和佐為又編造了一些細節，兩人編着編着，光忽然感到鼻子微微發酸。
——如果這個故事是真的，那該有多好啊！
——佐為，在這個假的故事裡，我們從來沒有分開過那麼多年。我們一直在網絡上下棋，一直保持聯絡……我一直偷偷去京都探望你……
光連忙别過頭看向纜車的窗外，裝作若無其事。窗外的雪山在月色中起伏，一個滑雪的少年從山脊滑下，留下一道道銀白的弧度。
佐為看出來了，拍拍光的肩膀：“小光……”
光深深呼吸，才緩慢地轉過頭，臉頰被包裹在夜色裡，一瞬間顯得很成熟又很哀傷的樣子。
片刻，光又恢複到以往爽朗的模樣，笑：“嗯，就這麼說吧。”
不過，佐為卻深思着：“以後是一定要邀請你的父母和爺爺去上野的家裡的，不過，來日方長，我在想，我不如邀請你的家人去富士通杯的賽場？”
“東京帝國酒店啊？”光愣住。
現在，全世界國家代表選手雲集，光不知道這個時候邀請父母和爺爺過去賽場合不合适。
“我覺得應該要邀請他們來，邀請他們走進我們的世界。最算他們不懂，也可以替你打氣，給我們日本隊打氣。”佐為堅定地說。
光有點被佐為說動了，他聳肩：“行，既然你會陪我，那就邀請他們來吧。”
佐為看到光同意了，自己也松了一口氣。
光環住手臂：“不過我事先聲明，我一個人可沒自信能把比賽的事全都解釋清楚。他們理解我參加北鬥杯已經是極限了，後面我參加什麼頭銜戰，他們根本聽不懂。後來我幹脆懶得說，一滿十八歲就趕緊獨立了。”
光聊起家人那坦率又嫌棄的樣子，讓佐為一陣想笑，又有點無奈。
“有我，不用怕。”佐為眼睛和唇角都彎彎的，“身為老師，向你父母打招呼，是最基本的禮貌。”
忽然，光感到有一點不快，不由得揪住佐為的袖子，“你不是真把自己當我‘圍棋老師’了吧？”
佐為微微一怔，認真地反問：“……不可以嗎？”
——難道我不是你的圍棋老師嗎？
佐為心裡這樣想着，有些寂寞，有些委屈，甚至有一點點面對小時候的光時熟悉的苦澀。
光頓時炸毛了：“佐為，那是對外人實在沒辦法了才這樣說的！你要是在内心當真，對我用上對下的語氣說話，我就不理你了！”
啊……光為什麼突然這麼嘴硬呢？明明每個人都默認了他們是師生，連塔矢亮也說了把自己當老師的……佐為回來後，光有時候太頑皮了，佐為也會忍不住以“師長”的态度對待光。
佐為忽然意識到：對光來說，跟自己的關系，唯一可以公開承認、毫無負擔的說法，就隻有“家人”。
可能是因為光長大了，被長期壓在塔矢亮之下，被稱為“sai的學生”，光格外希望被正視、被平等對待吧。
眼看着光要生氣了，佐為晃着袖子：“知道啦，小光，你别不理我……”
***
纜車停靠在山麓的站台上，兩人還在拌嘴，一邊走到馬路上。遊人如織，逛着挂燈籠的夜市。
一棵巨大的聖誕樹擺在夜市前。佐為發出孩子氣的驚歎聲。
一下山，光的手機恢複了信号，和谷就打電話過來：
“進藤！今天是你拿下棋聖頭銜的大日子！要過聖誕了，我們今晚在卡拉OK店吃炸雞和喝啤酒，給你慶祝！你有一大堆獎金，你請客啊！”
“知道啦。”光應道，又轉頭問佐為，“今晚去卡拉OK店慶祝，開聖誕派對，你也來嗎？你從沒去過吧？”
佐為忙點點頭：“我當然來，我換一換現代的衣服，這樣去卡拉OK店也合适。”
光沒想到佐為在這個不經意的瞬間，竟然答應換現代的衣服，光瞪大了眼睛：“什麼？！太陽打西邊出來啦。”
“伊角之前送給我們一套聖誕的衣服，我答應過要穿的。”佐為不好意思道。
“行啊，哈哈，那我等着啦！”光笑着，然後又拉住了佐為的手臂，“陪我去苗場雪山的紀念品商店。我給塔矢亮買一張明信片。”
“好啊，我也買點伴手禮給你的父母親和爺爺，我這個當老師的，不能空手面對你的家人。”佐為很有興緻，“這隻是臨時的說法。”面對光的眼神，佐為趕緊又加上。
——這‘老師’的名義，雖然光已經對棋壇的大家承認了，但是聽光肯對父母和爺爺這麼說，竟然意外地讓佐為感到一種被現世接納的暖意。
——仿佛他與小光之間那跨越千年的羁絆，終于有了一個能被親人理解的、踏實的落腳點。
光瞄佐為一眼，發覺此刻的佐為格外高興，都肯主動穿現代的服飾了。
對佐為來說，以師長的名義和光的家人見面，這是一種正式的承認？光後知後覺地明白了。
這麼一想，光就不鬧小性子了：“好啦。等到回去東京，我會對家人承認……”
——我會對家人承認，你是我的圍棋老師，佐為。
——而現在變成大人的我，渴望着的，是與你并肩同行。
***
紀念品商店裡，光挑了一張要送給亮的雪山日落的明信片。
佐為最喜歡這些旅遊的紀念品店了，不由得拿了購物籃，四處逛着，看到富有日本特色的糖果、和紙、土特産什麼的，都放到購物籃裡。
“你怎麼買這麼多！”光瞧着，佐為簡直在“掃貨”。這是佐為很少見到的一面，光不禁感到新鮮。
光拿着明信片站在紅色的郵筒前，本來打算就要在這裡寫完，投到郵筒裡，寄回東京給亮。
不過，光的鋼筆停在明信片背面上，剛寫完“給塔矢亮”這幾個字，思緒紛繁，光竟然寫不下去了。
今天拿下棋聖頭銜後，最想對宿命的勁敵說什麼呢？
——“塔矢亮！你那總是專注地看着佐為的眼神，總算轉移到我身上了吧？”
——“謝謝你在小樽寫的明信片。十八歲的我替過去的我收下了，現在十九歲的我，拿到了棋聖頭銜，也寫明信片來回應你！”
——“我以後每一局都會打敗你，讓你承認我比你強！”
可無論哪一句，寫出來都顯得太輕飄飄了，不像光真正想說的。
那些在棋盤上針鋒相對時的挑釁、惺惺相惜，一旦要落在紙面上鄭重其事地表達，就變得無比笨拙。
光腦子裡浮現的是，亮坐在棋盤前的模樣，一言不發地凝視着盤面。
塔矢亮那雙眼睛，曾讓光無數次感到挫敗又無數次燃起鬥志的、翡翠般的眼睛，此刻在腦海裡格外清晰，仿佛正質問光：“進藤光，你終于走到這裡了，然後呢？”
光皺着眉頭，把筆蓋啪地蓋上。
佐為湊過來，購物籃裡已經放滿了東西，就是新瀉和紙，佐為就買了一大疊。光不禁想着佐為果然是貴族，買東西從來不看價格。
不過也許，佐為是想把好的東西全部買下，都送給光的家人吧。
“你看這個藝術品，你覺得小亮會喜歡嗎？”佐為把一個玻璃球往光跟前湊。玻璃球裡面飄着雪，背景裡有一幅山的古畫，相當浪漫寫意。
“塔矢會喜歡啊。”光點頭，掩飾着心裡的一點煩躁，“他在你面前像個小孩子一樣，無論你送什麼，他都喜歡的。”
“那我買下來啦。對了，你要在給小亮的明信片上面寫什麼？”佐為好奇地問。
“我不知道！不管了，到時候再說吧。”光把空白的明信片收了起來。
***
買了要給家人的禮物回去後，光和佐為回房間換常服，準備去卡拉OK店。
佐為果然換了一身伊角送的毛衣和現代褲子出來，把水紫色的長發都紮了起來，穿了事先準備好的雪地靴。
光看着佐為走出房門的那一刻，整個人忘記了呼吸。
水紫色長發被白絹紮起，露出俊美的側臉和脖頸。那身有江戶海景的毛衣，還有銀白的休閑褲，在佐為身上居然出奇地協調。現代的雪地靴在他腳下顯得有些笨拙，卻也意外地讓這個千年古人更像活在此刻的“人”。
佐為緊張地問：“好看嗎？”
“特别優雅！”光适時地舉起大拇指。
其實伊角送的毛衣，很有江戶時代和服的設計風格，款式不算完全現代，但對于佐為來說，是特别重大的突破了。
佐為下意識地想攏攏袖口，卻摸到毛衣狹窄的袖口，他不禁有些窘迫。
“你穿多一點，就習慣了。當初你回來後，我和你在京都參加祭典，我也不習慣穿和服。”光鼓勵道。
光也換上了伊角送的有個胖胖的聖誕老人的5号毛衣，穿上藍色的牛仔褲，圍了橘色的圍巾。
“既然你這麼說……”佐為也鼓起了勇氣，又在毛衣外面穿上了現代的深紫色羽絨服。這是有一次在銀座，光看到了覺得這顔色很适合佐為，就給佐為買的。
佐為穿現代裝還是很不自在，他走路時，總感覺少了寬大衣袖的擺動，步子邁得有些小心翼翼。
***
棋院的夥伴們在酒店樓下等着光和佐為，看到佐為這副模樣出現，所有人都瞠目結舌，驚豔不已。
“哇！天哪，藤原老師！”和谷差點摔了手裡的炸雞桶，其他人也是。
阿福和本田都回不過神來，像看陌生人一樣看着佐為。奈濑甚至拿出了相機就想要拍照。
所有人看到佐為這樣子都傻乎乎的，光忍不住笑起來。
“好有氣質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