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篇五十一
雪國的清晨還帶着殘雪的寒意，一行人腳步輕快地登上了回東京的大巴。光和佐為并肩坐在最後一排，窗外的銀白世界漸漸遠去。
一路上，少年們叽叽喳喳的。這次到雪國看光比賽，順便旅遊，和谷他們都玩得挺開心的。
“你們一回去，就去日本隊集訓嗎？”大巴上，旁邊的森下老師和白川都看着光和佐為。伊角、和谷也從前排轉過身，關心地看着兩人。
“我想早點回日本隊。”佐為點頭。中國隊抵達東京。佐為等不及要去見他們了。
“進藤，你呢？”森下看向光。
森下見證了光這孩子從落選賽一路拼殺，最終赢下七番賽，拿到棋聖頭銜、成為日本隊的種子選手——那種不顧一切往前沖的沖勁，令他們這些長輩都心生佩服。
隻是，說來奇怪。
剛才，光明明還覺得驕傲、自豪，甚至想着，要在富士通杯上和亮、高永夏好好示威一番——然而，當真的要過去日本隊時，光的心頭卻生出一絲難以言喻的遲疑。
光還記得最後一局官子階段，緒方的那一步棋——那手次序上的失誤。如果沒有那一手，他還能赢嗎？
光忽然想起洪秀英。
洪秀英也是因為前輩在關鍵時刻失誤，才取得了韓國隊的參賽資格。光能想象，他的心情應該也是一樣的吧——那種明明赢了，卻難以全然喜悅的滋味。
光并不知道，世上的棋士、評論家、媒體記者，究竟會如何評價他的這次勝利。
光想了想說：“我啊，我應該不會直接過去，可能休息一天。古濑村他們發郵件來說要采訪我，還有讀賣新聞、外國的記者。上次拒絕了他們，欠了讀賣新聞一次，我看明天能不能安排起來。“
森下點了點頭，沒有多說什麼。光剛下完七番賽，精神和體力都透支得厲害，确實應該緩一緩再投入接下來的準備。光能這樣主動安排，反倒讓人覺得更沉穩了。
“進藤君真的是長大了。”白川老師也誇贊道，“很有新任棋聖的樣子了。”
但佐為卻顯得有些意外。他微微轉頭，視線在光臉上停了幾秒。
“怎麼啦？”光看着佐為的眼神覺得好笑。
“你要接受讀賣新聞的采訪，還要面對外國的記者哦？”佐為問，語氣裡摻着一點驚訝。
光平時一向不喜歡應對媒體，尤其是那些咄咄逼人的問題。佐為了解光，了解得太清楚了。
不過，讀賣新聞畢竟是國民媒體，分量不同。光這次主動接受采訪……是想要被更多的人看見和認可嗎？佐為猜測着。
但看光的樣子，又不太像。光神色平靜，眼裡透着疲憊，卻也有種沉着——像是終于意識到自己正站在更高的位置，必須去面對些什麼。
“嗯，”光輕輕應了一聲，“你明天先回日本隊那邊吧，我後天再過去。”
說完，光微一側身，靠上佐為的肩膀。
聽起來，光都安排好了。佐為不打算說什麼了。
回東京的路上，佐為沉默了一會兒，光則靠着他，靜靜地歇着。
車廂裡偶爾傳來前排少年們的說笑聲，遠處的雪山在窗外緩緩後退，陽光灑在座位的扶把上，泛着溫熱的光。
過了一會兒，光從背包裡掏出幾樣旅途中買的紀念品——那張至今還空白的雪山日落明信片，還有一個裝在小盒子裡的玻璃球，是佐為要送給塔矢亮的。
光輕輕打開盒蓋，把玻璃球取出來托在掌心。
佐為默默望着他，在想：小光，你是在想着小亮會怎麼評價你嗎？
光低頭看着掌中的玻璃球。球内的雪花悠悠地飄落，落在那幅描繪雪山的繪卷上，仿佛把整個冬日封存在了一場透明的夢裡。
光緩緩晃了晃球身，雪花紛紛揚揚地灑落下來，像是童話落幕前最後的舞台效果。
光忽然彎了彎嘴角，揚起眉毛，露出一個淡淡的、珍惜的笑容。
“這種精緻的紀念品……塔矢亮小時候大概很少從朋友那裡收到吧。”光笑着說，“佐為，我總覺得，認識你之後，塔矢才沒那麼嚣張了，慢慢露出了一點孩子氣的一面。”
“是啊，”佐為也笑了，“小亮不隻是圍棋高手。他其實很喜歡美的東西，喜歡安靜地欣賞。回來之後我才真正看到小亮的這一面。”
光沒再說什麼，隻是輕輕把玻璃球放回盒子裡，蓋好。然後，光忽然問：
“佐為……塔矢亮會不會覺得……我這個棋聖，是因為緒方老師最後失誤，才勉強赢下來的？”
果然，他還是在意亮的看法。
光不再是那個張揚的小男孩了。開朗的外表下，藏着許多細膩綿密的心思。
佐為開口：“我不覺得小亮會那樣想。賽場上的每一步，都是勝負的一部分。即使是失誤，也是你撐到那一刻，逼着對手下出來的轉機。”
他頓了一下，語氣笃定地說：“小光，這個棋聖頭銜，是你堂堂正正拿下來的。”
光再一次聽得感動，佐為這麼笃定，光也更有信心去面對塔矢亮，還有讀賣新聞的記者了。
兩人又說到即将到來的采訪，佐為頓了一頓，說：“我覺得你面對記者一定沒問題，隻是……現場恐怕有外國記者，看你要不要準備一下？”
光愣住，他倒是沒想到這一層。
佐為也不掩飾了，直接對光說起了他的隐憂：
“現在全世界棋士都來了，氣氛會越來越緊張。你在這個時候拿了頭銜，又是日中韓二十歲以下最早拿到頭銜的，富士通杯的同齡選手可能會對你有敵意，所以面對記者，你要小心和謙虛一點。”
“啊，我還沒想到這麼遠，你就替我先想到了。”光佩服道，又把禮物都裝回背包裡，“我知道該怎麼說的，你别擔心。”
“嗯，小光長大了，我不擔心。”佐為欣慰地笑道。
***
回到東京後，大家各自返家。光和佐為把行李放回上野的住處，簡單整理了一天，順便好好休息。
夜晚，光收到了許多來自外地的祝賀信息——有社清春的，有從京都打來的狩野熏和池田海生的，還有一條令他略感意外的消息，來自很久未聯絡、如今正在外地讀大學的藤崎明。
光打了回去，藤崎明的聲音響起來：“喂，小光！我看到了新聞，祝賀你拿到了棋聖頭銜！”
藤崎明語氣輕快，但光從她語氣裡聽出了久别重逢後的試探和一點點小心。藤崎明還願意聯系我啊，光心裡想着，有點溫暖，也有點酸澀。
“好久不見了小明！你和男朋友還好吧？”光笑着問。
“嗯，挺好的，我們常下圍棋……”藤崎明和她的男朋友是在大學圍棋社裡認識的，“大家還說想過來富士通杯的賽場看日本隊比賽呢——對了，小光，你可以給我們留票嗎？”
“我還沒搞清楚票務呢……日本隊我都還沒去報到呢。”光撓撓頭，認真道，“不過如果能給你們留票，我一定會留的。”
東京的夜晚和雪國截然不同。冷雨中，城市霓虹閃爍，将整座都市的輪廓映得迷離而喧嚣。
光穿着雨衣，佐為則打着一把傘，兩人走在澀谷的街頭，準備去買菜。
經過那著名的十字路口時，他們在對面一棟購物大樓上看見一塊巨大的豎屏廣告牌，上面正滾動播放着：
——“職業圍棋界快報，十九歲的進藤光摘得棋聖頭銜，成為日本隊第七位選手。”
“哇！”光站住腳步，驚喜得張大了嘴，佐為也笑了出來。
兩人像遊客一樣，請路人幫忙在廣告牌前合影。結果才拍完照，就有人認出了他們：
“你不就是那個剛赢了棋聖的少年嗎？！”
“還有世界第一高手——藤原老師！”
“最厲害的老師，教出了最厲害的弟子啊！”
越來越多人圍了上來，向他們索要簽名。
光給他們簽名後，一種輕飄飄的、混合着興奮與恍惚的感覺湧上來——毫無疑問，他享受到了和佐為同樣的明星待遇。
那些熱情的目光和話語，像暖流，也像無形的網。
和大家道謝，光的内心翻湧着強烈的不真實感，甚至在那片贊美聲中，一絲關于“能否配得上”、“接下來要面對什麼”的發虛感在少年身體裡暗暗滋生着。
“我明白你定上九段時的感覺了。”光拉着佐為，離開涉谷的繁華地段，“好像在做夢一樣，連藤崎明也聯系我了。我拒絕了她以後，還以為她會一直耿耿于懷，不再找我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