紛紛稱贊,這九皇女穿上這身衣服跟幼時的皇上真是一個模樣。
長姐蹲下身,扶着衍望的雙臂,滿意地看着。她看自己的眼神很複雜,像是看自己,又像是透過自己去看一個從前的她自己。
太和皇帝因為自幼就定下來被傳位,一直受着特殊的、非人的言傳身教,先帝走到哪裡便把太和帶到哪裡。
萬般的嚴厲,太和并未得到很多母女溫情。
先帝雖内心裡将其定做太女,可為其自身的安全考慮,并未舉行封太女的儀式。
導緻幼時,太和因為備受矚目,而被其他姐妹排擠,又無太女名位也得不到手足們的愛戴。
宮中有傳言說,二皇女的故去是大皇女百裡妙德的手段。
三皇女深以為然,這大皇女、二皇女、三皇女的年紀離得太近,大皇女總會有壓力。
三皇女的父親是中原人,或許也保了她一命。
這二皇女的父親是溪族人,難免和大皇女能争上一争。
從那之後,三皇女便想辦法離大皇女遠遠的,且其讀書遊曆時,也不敢立下過高的功績。
不過三皇女素有愛民之心,深以社稷為重,就選擇了農桑領域深耕,十年默默隻在田地裡罷了。
很多子民說三皇女、也就是二親王素有菩薩面,其實那不過是長久的寂寞養出來的事事不關自己的氣質罷了。
正是——「血濃難敵蜚語存,春晖不入帝王門」。
所以,衍望盼着父母親情,而太和雖也缺少父母的疼愛,但是因身份原因卻不得向身邊的人透露出一丁點來。
衍望總覺得太和的年紀夠生下一個她來,所以姐姐應該是不需要親情的吧。
父親祭日那天,衍望苦悶異常,母親的祭日是國喪,有諸位皇女祭拜,可自己的父親卻隻有自己惦念追思。
衍望很想為父親立碑,再舉行些禮儀。
父親最喜歡吃酸角糕、還喜歡騎馬,衍望很想在父親的牌位前供奉,再燒一隻紙馬來,要知道她記得父親最喜歡棗紅色的小馬了。
可月氏總管說,王府裡不讓燒紙,不吉利,也不許衍望私自出府,若要祭奠父親,就去佛堂裡面念經。
衍望自小怕佛像,那佛堂裡面也無佛像,不知在那能念經幹嘛。
月氏又吩咐人在王府各個門口把守,不許衍望出去。
小兒長到了十二三歲,也已經有了自己的心思。
她開始在府内到處搜羅,終于在山後頭找到了一個自己能鑽出去的狗洞,此處隐蔽,甚少有人過來。她攜了些銀子,從此處鑽出了王府。
穿過了九衢三市,踩過了軟紅香土。
京華裡繁盛一片,小小的人兒在街市裡面穿梭,不知該去向何方。
轉眼已經是「張燈結彩輝煌裡,火花銀燭不夜天。」。
終于找到了一家壽衣店。
在裡面陳列的是各路木牌、彩衣紙人兒,也不覺害怕,隻是不曉得該買些什麼。
聽得一個男子的聲音,找老闆買香燭。
衍望轉身看去,那張臉卻滲得自己一驚。
他,和自己的父親長得好像,也許五官有些差池,可那個清冷又親昵、遠離塵嚣的氣質,真的和父親好像,那個男人應該和父親差不多大吧,如果父親還在,如今也是而立的人了。
見那個男人離去,衍望忙追了出去。
穿過三街六巷,忽的周遭景觀不同,四處皆是招搖紅袖,樓閣兩側盡是公子狎昵。
這就是——花柳不夜城?
楚館銀瓶初乍破,秦樓玉人洞箫咛。
琵琶已抱得恩客,咽盡宮商恐人聽。
九曲一直難嘗盡,三弦兩弄巫山情。
雪山但覓烏紫色,香路掃空米露卿。
聽得室内公子唱此曲,年紀還小的衍望倒是不解風情。
她随了那個男人到了這長春院,隻見買醉的女人,陪侍的哥兒,不懂這裡有何沉湎的。
一個年歲較大的公公攔住了她的去路。
“小姐兒,你來這?”
衍望塞了一錠銀子在那個公公手裡,“我要見那個青衫的男人。”
說罷用手指了指前面的男人。
公公掂量了手中的銀子,讪笑着:“筳笙,帶她去見衡雲公子。”
那個叫筳笙的小生引自己上了後樓,滿樓的紗帳粉黛顔色,看得人心裡暖暖的。
筳笙:“姑娘怕是沒來過吧。”
衍望:“是了。”
筳笙:“不知姑娘如何稱呼?”
衍望:“姓白。”
筳笙:“白姑娘看着年歲不大,怎麼相中了衡雲公子呢,他如今已經不複從前的盛世了,年歲大了,也沒甚麼恩客來了。
姑娘是慧眼,我們衡雲公子性子最柔和了,會的彈唱也多。笙箫琴筝、琵琶月琴,都難不倒他的,從前還很多秀才姑娘給他寫詞呢。隻是如今都沒了。”
衍望聽着,很像聽着自己父親的過往。
父親剛入宮時,聽說很得母親喜愛,時日長了,就淡了。
直到自己出生,母親看我,才順帶看看父親。
一時間思念情緒湧上心頭,偷偷揾淚。
轉了角,來了一冷僻處,門上嵌着牌匾,上書着绯雲閣。
兩側有對木匾額門簾,刻了「盛筵空消人壽短,春濃負盡深恩情。」兩句。
衍望看了着聯,倒不似尋常,别的閣中都寫着春宵萬金、有花堪折之句。
這兩聯确實長歎青春,似是和自己作對。
筳笙敲了門,“衡雲公子,有新恩客到。”
聽得裡面衡雲的聲音:“哪裡來的新客,哪裡會看我?莫不是繇台公公嫌我命長?”
開了門,看見面白氣色虛浮的他,和衍望兩兩相望。
筳笙:“這不是來了個奄奄的白姑娘,來看你這病恹恹的雲公子呀。”
衡雲:“你是···壽衣店裡的那個小姐兒?何故到了這裡?”
衍望伸手遞了幾個金瓜子到筳笙手裡,“你下去吧。”
兀自進去,坐下來給自己斟茶喝。看見茶中之漂浮了些碎茶葉,衍望知了光景,一時心頭憐憫起來。
衡雲合上了門,轉身對着這錦繡小姐。
她身着碧藍色宋錦胡服而來,腰上纏了小羊皮的腰帶,垂了一溜的蹀躞帶,帶子上用了金玉、粉水晶、碧石綴飾。
頭上梳着兩側的垂挂髻,簪子是鎏金紅寶石的。
顯然是個貴門公卿、簪望族家的姑娘。
京城裡能有這種排場的門庭并不多。隻是看着年歲不大,不知為何到此處尋花問柳。
衡雲便問道:“你多大了?”若是年紀實在太小,他好借故送客。
衍望:“你身邊可有小厮陪侍?”
衡雲搖搖頭,“怎了,也像别的人玩這花樣?”
衍望:“什麼花樣?我看你這茶色忒差,想打發你的小厮來去外頭買點。”
衡雲:“您這樣的貴小姐,是不該進我的房的,快些回去讀書罷。”
衍望:“你門簾子勸客還不夠,我來又不是聽你師心勸學的。诶,你還沒說,是什麼花樣?”
衡雲一笑,拿帕子擦她嘴角的茶漬,“自然是雙龍戲鳳了,白小姐來眠花宿柳,這也不知麼?”
衍望思慮着,她隻知道鸾鳳和鳴,全然不知甚麼雙龍戲鳳的,“那是什麼紋樣?”
衡雲拿帕子掩着嘴一笑,他看着少女皺眉思慮的樣子很是有趣。
“自然不是尋常紋樣了。”
“皇宮裡有嗎?”
“皇宮裡···或許也有吧。”
衍望聽了更皺眉,她怎麼不記得曾見過,莫非母親和姐姐有什麼好東西不曾示給自己,想想更生悶氣。
衡雲給衍望拿了碟七夕巧果,各色紋樣百種出奇,有鎖頭形狀的乳酪酥餅、芝麻芯桃花餅、碧綠色的糯米紅豆糕、麒麟豌豆糕、芍藥鮮花餅、采芝花籃。
衍望素愛甜食,一時吃起來忘了性。
衡雲看着她,不由得心上悸動,伸手摸着她的頭,捋着她結的一绺绺頭發。
衍望一邊看着衡雲,一邊咬着糕餅,任由他撫摸自己的頭發。
一時間想起來幼時父親疼愛自己的場景,萬般思念湧上心頭,漸漸淚水琳琅。
衡雲拿了茜紗帕子給她拭淚,不曾想卻越擦淚水越多。
“哎呀呀,這嬌姑娘怎麼越擦淚水越多,莫不是天上掉下來還我淚水的?”
待到力氣用盡了,方才止了淚。卻是哭得頭暈氣喘,直想倒下。
衡雲扶着她到玉紗床上歇着,替她解腰帶時看了一眼,仍舊被做工驚到了。轉身做到床邊,給衍望蓋着被子,順帶着拍拍她的腹部的被子。
“你叫什麼,多大了?你家人也舍得放你出來?”
衍望失魂似的搖着頭,“我沒爹教、沒娘管。隻一個人勉強在這空寂世上喘着氣罷了。哪裡襯得上人把我放出來,隻天地為家爾爾。”
衡雲不禁笑,“你且說,我且信,隻你家人若是來拿你,你将如何?”。
衍望把外袍脫了,穿着寝衣鑽進了被子。
“我爹爹從前哄我都給我唱謠歌兒的,你會嗎?”
衡雲眉梢微微斂,“哪裡不會呢,你且說是什麼詞牌,看看可堪難倒我?”
衍望:“我也不知道叫什麼,反正你就哄我吧,别唱些我聽不懂的。”
她趴在碧花素錦的被子裡,眼睛睜得亮亮的,眼圈上像霞雲行雨初收,惹人憐愛、煞是好看。
衡雲:“哄人睡覺唱童謠,哪裡有你這麼大的孩子呢?”
衍望:“你方才還覺得我年紀小,如今還嫌年紀大,真真難調。”
衡雲:“你既然唱童謠年歲稍大,不如我念點書給你聽,可好?”
衍望:“什麼書?不會是念些唐詩給我聽罷?成日裡學書,沒個意思。”
衡雲:“你既要意思,不如我讀些你沒讀過的,隻是怕教壞了小姐。”
衍望來了精神,“你隻管拿來給我聽,要是我聽慣了的,我就成宿不睡覺,哭一夜!”
衡雲:“你這磨人精哭一夜,怕是把整樓的生意都哭走了。”
說罷,去床後頭的書架上,取了一冊。坐到床邊,倚靠在床欄上。衍望把頭歪着,枕在他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