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想走,我不想去京城,她們都好吓人。】
聲音有些含糊,不像是眼前人發出,倒像是從一口深井、一隙淵薮裡傳出。于女使前趨兩步,靠近封赤練,還沒來得及輕輕喚一聲殿下,呢喃的内容又改了。
【他們都說我出了山寺無所依靠,肯定活不久,我也不知道要到哪裡去……這些人我一個也不認得,也不知道怎麼做皇女,誰來幫幫我就好了。】
這聲音宛然是個少女的嗓音,不是眼前的六皇女殿下還是誰?于女使小心地叫了一聲殿下,她立刻轉過身來。
那張臉上沒有淚痕,表情也還算是鎮定,但聲音卻源源不斷地傳過來。
【這位嬢嬢就是京中派來照顧我的人嗎?看着好親切,不知道該怎麼稱呼。】
六皇女的嘴唇動也不動,聲音卻沒停下。好似有一隻小錘輕輕敲了于女使的頭頂一下,她悚然一驚。
難不成這聲音不是眼前的殿下口中所說,而是她心中所想?她這麼想着,果然下一刻封赤練就開口:“不知這位嬢嬢怎麼稱呼?”
于女使立刻低下頭口稱不敢:“小人于姓,如今就是殿下的随行女使,殿下有何吩咐盡可命小人去做。”
分毫不差!她心中想的立刻就說出來了,那聲音真是這小殿下的心聲!
【于女使,她看着好溫和,應該是個好人吧?不知道之後能不能依靠她呢。】
女使的眉頭一跳,略略擡頭在不失禮數的範圍内對封赤練露出一個微笑來。“果真是個孩子!”她想,“驟然從山寺中出來,想找個依憑也是應當的。”
雖然他們這群侍奉的人插手主子的事情太多就容易惹禍,但這孩子以後怎樣尚未可知,說不定她真平平安安回京榮登大寶呢?到時能做幼帝的親信,也是條貴不可言的路啊。就算不說這個,這孩子……
于女使暗暗歎了口氣,她是應召入宮的女官,在入宮前有過家室。一場災年死了她的獨生女與家中夫,頗讓她心灰意冷了一陣子。
如今看到這樣可憐可愛的孩子,叫她不由得也想起自己死了的女兒來,若是那孩子平平安安地活着,如今也和這位殿下一個歲數了。
這麼出神地想着事時,她忽然聽到封赤練開口:“于女使,如今我們這是要向哪裡去?”
“回殿下的話,”她答,“您是聖人長養在外的皇女。如今聖人龍馭賓天,此前最放不下的就是在宮外的皇女,故而特遣人前來相迎。”
這話說得還是有點水平的,一沒有說宮外到底有多少皇女,二沒有說迎回去幹什麼。實際上現在宮外的孩子至少有三個,最後誰能活着回去,皇位落在誰身上還未可知。于女使得給這孩子點希望,但不能亂說被人抓了把柄。
說話間隊伍已經開始行進,車駕離了懸龍寺沿山道下去。封赤練苦苦留于女官在馬車裡,她也就沒去前室等着。車駕走出去沒幾裡,整個隊伍忽然停住了,車裡人擡起頭,聽到外面有駕車人和官差的怒斥聲。
“你們這群蠻子做什麼!驚擾了車中貴人,叫你們吃不了兜着走!”
罵歸罵,車卻沒再動起來,封赤練拿起放在膝蓋上的刀扇,輕輕挑開了一角馬車垂簾。
外面有許多人,密密匝匝地站在路兩邊,最靠前的已經跪下來,把額頭貼在地上。他們不是中原人着裝,無論男女都披發結辮,日光照在他們頭上佩戴的羽毛和寶石上,一閃一閃溢出炫目的光澤來,看着仿佛不是人,是一群美麗的鳥獸有了人形,翩翩從林中飛出。
“什麼人驚擾貴人?”于女官問了一聲,有差役碎步跑來回答:“是绛山民!未曾聽聞這些日子有大祭,不知怎地他們一股腦都冒出來了。這群人不會說官話,粗野得很,怕強行驅趕驚了殿下,這正在找舌人叫他們離開。”
于女官聽外面解釋完,低頭溫聲對還看着那群人的封赤練回話:“回殿下,外面是绛山的山民,今日大概是有什麼祭祀,一時妨礙了道路,已經命人驅逐了。”
外面有些吵嚷,舌人的驅趕并不順利,隐隐約約能聽到些什麼“绛山君早不出行晚不出行,為何今日出行”“今日貴人歸京,你們要送山神也晚些送”之類的糾纏饒舌。
封赤練歪着頭小動物一樣地聽,于女使就湊過來接上之前的話:“殿下久居绛山,也曾聽聞此地乃是龍脈所在,這龍脈之上自有神君坐鎮,護佑我朝。再向下走一段路殿下就能看到供奉绛山君的祭壇廟宇。國祚興衰都系于這位神君,曆代先皇都曾來此地祭告龍脈,封禅勒石……”
于女官稍微停了停話,留意到眼前的皇女沒怎麼在聽她說。封赤練一心一意地看着外面越跪越多的绛山民,他們身上繪畫的彩色與披挂的羽毛皮毛連在一起,一片彩河一樣。
仿佛是她望出去的一瞬間,那人群裡響起了祝禱一樣的歌聲。
【奉谷種,木诶;奉血食,火诶。】
【通與神,言诶,日诶夜诶,神至神往送绛君诶!】
“绛山裡面除了官府祭祀绛山君,也有些山民祭祀,”于女官慢慢地說,“這些是住在山腳下和底下人有來往的山民,還能講道理。再往裡面有些不出山脈的山民,說是祭绛山君用的是活人呢……朝中說這是淫祀,祭的不是神是鬼,但也沒人找得到進山的路去查。”
于女官這話迂回了點,不是找不到進山的路,早年間也有官兵進過山,但沒一個人活着出來。
官兵進山的那年地動了七八次,天大旱,降血雨,吓得當朝聖人連着下罪己诏,又親自去绛山君在山外的廟祭告才罷休。
這位绛山君,是個性子不那麼好的神。
這麼說着,于女使忽然看到眼前的六皇女直起身張開手臂。
“抱抱我,我害怕。”她說。于女使遲疑一下,伸手抱住眼前女孩,輕輕拍着她的後背。封赤練順勢把頭擱在女使肩膀上,在她看不到的地方把臉轉向仍舊跪着的山民,做了個口型。
“去,去,歸日再奉我。”
一陣蛇息一樣輕柔的簌簌聲,兩旁的山民開始散去。“路開了!路開了!”旁邊的雜役嚷,“快些催馬,不要誤了時。”
于女官還抱着封赤練,不知怎的,她覺得這個發抖的少女不像是怕……
……反像是在嘻嘻地輕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