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仰起頭去看枝頭上的皇女,她的嘴唇閉得緊緊的,因為驚恐而泛白。但那聲音分明是從她的方向傳出,不像是來自喉嚨,像是來自她的背後。
【有人要殺我,昨天晚上的飯有問題,如果不是我吐掉了,我一定就醒不過來了。現在一定也是……】
韓盧注視着她的面孔,這樣凝視一位天家女實在是不禮貌,但這個剛剛從山寺裡出來的孩子顯然不可能知道這一點。
她的嘴唇顫抖着,好像想擠出一聲嗚咽,發出的聲音也有氣無力:“我害怕。”
“請殿下勿憂,”他仰着頭,對她露出一個溫柔恭謙的表情,“臣是天家來人,殿下既是皇室之脈,就是臣的君上,臣雖愚魯,也必誓死保護殿下。高處危險,請殿下先下來吧。”
那從她背後而來的聲音聽着幾乎要哭了。
【就算這樣!就算這樣我也下不來啊!太高了我好害怕嗚嗚……腳踝好像也扭到了,好痛……】
封赤練眼淚汪汪地看着他,用力搖頭:“我動不了了,我的腳踝好痛。”
韓盧的眉頭跳了一下,那聲音與她所說合上了。這必不是他發癔症,而是某種神異的靈感相合。那是她心中所想嗎?自己不知為何居然能直接聽到她的心思了。
他告了一聲罪,慢慢起身張開手:“恕臣冒犯,殿下若是不能挪動,盡可放心跳下來。臣在底下接住殿下,絕不會令殿下受傷。”
少女攀着樹枝猶猶豫豫,仿佛在估測他是否真的可信。韓盧向前走了兩步,微微屈膝,一瞬不瞬地望着她。終于,他看到枝頭那皇女松了手,閉眼一隻赤色風筝一樣墜下來。
好,隻要這時候向一邊讓兩步,手稍微松一點,他甚至不需要做出實質性的刺殺舉動,隻要失誤一點,讓她“不幸”落在地上便好。
若是這次還沒得手,補刀也輕易些。
而就是在這一閃念之間,那冰冷的東西又一次纏上了他的脖頸。光滑,無鱗,微冷,好像蛇腹緊緊貼在皮膚,韓盧一悚,突然意識到她已經落進了自己懷裡,并自然地攬住他的脖子。
他下意識把手伸向腰上的短刀,攬住他脖頸的手臂忽然緊了緊,封赤練把額頭靠上來。
“聽。”她說。
聽什麼?
下一秒,四周的山石忽然震動起來,腳下土地寸寸開裂,有咆哮一樣的轟鳴聲從地底升起。在山崩這個詞出現在韓盧腦袋裡之前,滾滾而來的砂石就蓋住了他的眼睛。
…
韓盧醒來的時候正躺在一片亂石地上,周邊的土地盡被翻了個個,林木歪倒,山石四散,完全分辨不出是在什麼地方。他坐起來摸了摸身側,短刀還在,弩已經不知去向。
一道影子緩慢地蓋上他。
封赤練就在他一擡頭就能看見的地方,少女坐在一塊崩落的巨石上,微微垂眼看着躺在地上的男人。逆光讓她的表情模糊不清,身形邊緣卻鍍着一層微微的金色。
他半跪在地上擡起頭看她,居然覺得自己有片刻窒息。這個纖細的,單薄的孩子如此居高臨下俯瞰他時,他沒來由地心髒緊縮。
就是這幾秒的窒息,讓他放棄了直接掏刀的準備:“殿下!……您沒事嗎?”
她輕輕搖頭,指了指自己的腿。雖然什麼也沒說,但韓盧清晰地聽到了回答。
【腿好痛啊,動不了了。】
他又告一聲罪走上前,把她從石頭上扶下來,封赤練低垂着頭一聲不吭,原本還算清晰的心聲變成了含糊的喃喃。
【好可怕,突然山崩了,要不是剛剛有棵樹倒下來擋住了山石,我們一定已經都被埋起來了。】
【這個地方我好像有點印象,沿着這條路走能不能出去?】
“殿下,您可認得這裡的路?”韓盧問她。封赤練不點頭也不搖頭,慢吞吞地指了個方向。他看着她不染塵埃的衣袖和蒼白卻一道血痕也不見的手,又一次感到些輕微的不對勁。
太奇怪了,她的命怎麼大到這個地步?毒殺,墜崖,山崩,她不要說受傷,就是沾染一粒塵埃也無。封赤練沉靜地垂着眼,但在看向身邊人的瞬間,有一道閃閃發光的鱗形在瞳孔中徘徊。
韓盧幾乎控制不住自己看向她的眼睛,可隻是睫羽一抖,那鱗形就突然消失了。他從魇障一樣的恍惚裡清醒過來,突然有些想甩開她的手轉身逃走。
“走吧。”封赤練輕輕扣住了他的手腕。
“别丢下我,我一個人——”
“會害怕。”
林間道路崎岖不平,封赤練又一直在呢喃腿疼,韓盧扶着她走了不知道多久才勉強看到一點路的痕迹。它是白石鋪的,骨頭一樣又白又光滑,看着不很像走馬車的路,封赤練拉着他的手往前跑了十幾步,輕輕诶了一聲。
“不是下山的路,走錯了。”她說。
韓盧擡起頭,一座黑暗的神廟從視野邊緣浮現,兩邊黑玉的石柱上捆着已經風幹的紅花,看着仿佛兩道風幹的血迹。少女腳步輕盈,衣衫蹁跹,走到門前才回頭對他一笑。
“快來。”她用唇語說,“天要黑了,山裡會有狼。”
天要黑了嗎?韓盧不知道。
他隻知道頭腦裡有一個越來越明晰的聲音,要他快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