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驟起,滿殿的垂簾狂舞。天光落進來,一霎照亮封赤練的臉頰,也一霎照亮她背後的神像。
蛇尾彩衣的绛山神,一身袍服五色斑斓,白浪紫雲上裝飾着回環不斷的金色花紋。但隻要稍微定定神再看,就能看到那不單是衣上的刺繡。
那是無數大大小小的花蛇,正緩慢地蠕動着,變化着形狀。
【汝甚狂悖,癡愚,可笑。】
從少女背後傳來的聲音沒有停止,它逐漸改變,不複輕柔甜美,而是帶上沉沉的威壓。聲音回蕩在空曠的大殿,震得磚石一同嗡鳴。
【已聞吾音,已見吾形,不叩不拜,擅意妄為。】
所有栖息在神像上的蛇都昂起頭,迎合着這聲音嘶嘶,而神案上端坐的封赤練仍舊眉目帶笑,一臉無辜。
“快跑,跑起來,”她說,“不然你會死得很慘。”
彩色的潮水從神像上落下,蛇群争先恐後地撲向站在大殿中的那個人,韓盧倒退一步折身跑向大門,封赤練擡手,輕輕比了比他離門的距離,打了個榧子。
門在他跨過去的那一瞬間破碎,他猝然暴露在山風之中。原本空空蕩蕩的神廟外擠滿了東西,皮毛雪白的狼與熊,生着淡色角的巨鹿,成群的狐與貉,銀藍眼睛的虎,所有能稱得上祥瑞又能稱得上怪異的動物都沉默地站在那裡,用人一樣的眼神盯着他。
來不及反應,來不及躲閃,離他最近的那頭白狼壓低肩膀,一聲咆哮把他撲倒在地。其餘動物無論大小都一哄而上,混亂中他根本看不清是什麼在撕咬自己。刀捅進離自己最近的哪隻動物,拔出來一點血迹也無,他甩開死死咬着他手腕的狐狸,終于勉強站起身尋到空隙擠出去。
“好了,也别真下死手。”封赤練坐在香案上,輕輕搖晃着腳踝,有金花赤底的蛇簌簌爬過來,纏上她的手指。
“讓他跑吧,看看他會跑去哪裡。”
……
血落在地上,啪沙作響。
韓盧拆開衣帶,從懷裡摸出一卷布帶,纏住自己血迹斑斑的手臂和腹部。失血讓他一陣一陣地發冷,被撕咬得不齊的傷口還沒凝血,他閉眼勒緊,低吟出聲。
好在隻是咬了皮肉,沒有傷到髒器。
這裡是绛山下的客驿,也是不良人傳遞消息的地方。他拿了塊不記名的白牌子,換了間房處理傷口,掌櫃見了不良人的憑證,也不多問他身上的傷,收了錢就讓他進去。
布帶勒在腹部的傷口上,終于堪堪止住血,他咬着布條拿起桌上酒澆在傷上,忍過痛苦後自己也灌了一口。
天是真的黑了。
韓盧沒點燈,就着窗邊一點微弱的光換了衣服,把身上的錢物都摸出來。這次刺殺皇女的事情非同小可,他提前就做好了準備,一旦事情有變,他就立刻帶着這幾年攢下的錢脫身。
從十來年前他就在籌謀這件事,被他藏在京畿住宅裡的那群孩子們也知道一旦阿兄發了消息,就立刻乘船往西南走,在約定好的地方彙合。
荒年多的是沒人養的孩子,不論女孩還是男孩都很便宜,買去當娈童,買去當奴仆,買去當死士,遇到些有怪癖的,甚至端上桌去做一道菜。韓盧曾經也是這群孩子裡的一員,有幸被人救了下來。
他叫救他的那個男人阿兄,就像現在這群孩子叫他一樣。阿兄早年裡替人做髒活,後來不知道是不想做了還是撞見了不該見的東西,一個人逃了出來東躲西藏,收留些或無家可歸,或被賤賣的孩子。
在這些孩子裡韓盧年紀最大,有十來歲,阿兄不在的時候他就替他熱羊乳,喂還不會說話的嬰兒,抱着根棍子守在門口,提防有野狗溜進來。
後來不知道哪一天,阿兄出去了就再也沒回來,于是他就成了新的阿兄,守着這一院子的姊妹兄弟。
十年,已經有十年了。當初最小的孩子也已經長得半大,大的那幾個年紀快要趕上當年的他。他在外面領着一份官職,在官職底下像條狗一樣替人做見不得的事,掰出那麼一點散碎的銀錢寄回去,安撫在家裡等着他的人。
這些年他攢的錢已經夠多,是該找個機會帶他們離開,避免重蹈覆轍了。
風吹着窗,當啷作響,一條影子劃破了投進來的月光。
韓盧擡起頭,猛然瞥見暗處有一點微弱的鱗光,那是一條兩指寬的赤蛇,正繞着窗棂爬到梁上去。雖然看不清晰,但他确信這條蛇在盯着自己。
韓盧拿起桌上的酒壇掂了掂,那蛇就從容地繞到梁後去。如果他身上沒有傷,或許能上房梁把它拽下來擰掉腦袋,但現在他不方便動,也不應該鬧出大響聲,隻能任由它這麼看着自己。
蛇的瞳孔泛着冷光,那之中透出居高臨下的,有些興味的,欣賞獵物的眼神。
他被自己的臆想激出一個寒噤,拎起一邊靠枕劈手打了過去,蛇搖一搖腦袋,就藏進黑暗中看不見了。
他沒法和這條古怪東西待在一個屋子裡,隻要一聯想他就會想起那個撞鬼一樣的廟和不人不鬼的六皇女。韓盧收拾了錢物,出客房把門插上,無聲無息地下了樓。
他預備天亮就動身走,在這之前得先通過這個驿站給京畿院子裡傳個信。不良人們都有各自的暗号,不熟悉的人根本察覺不出來。他隻要通過這個驿站老闆捎個口信回去,在京畿的布鋪子裡扯兩尺青布挂在門邊等人取,他的孩子們就知道該逃走了。
還沒下到大堂,他猛然聽到裡間裡有人竊竊私語。
“看準了,是他嗎?”這個聲音很低,一聽就知道是為了掩飾在刻意壓嗓子。
“是,”答話的聲音韓盧倒是聽出來了,是驿站的掌櫃,“年前他來過幾次,前幾天又在這紮了一頭,那張臉我認得。”
夜色濃稠如油,韓盧不自覺屏住呼吸。
“他來的時候身上帶傷,”見對面沒答話,那掌櫃又補了一句,“不知是怎麼弄的,當是掙紮不了幾下。隻是得擔心他跑了,或别再有同黨甚的。”
“跑不了。”那個壓着嗓子的聲音說,“已然圍上了,他能有什麼同黨?哼,在京郊養了群小崽子罷了,料理了也就料理了。”
像一道冰水驟然從後頸打進去,韓盧打了個寒噤,隻覺得耳邊嗡地一聲炸開。正趕上那掌櫃撩開簾子往前走,他飛身從樓梯上翻下來,一肘把人砸在地上。轉腕從腰上抹出短刀,楔進掌櫃的脊骨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