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呃……上家,從不露面……每次,一個穿鬥篷戴帷帽的女人……咳……”
來不及吞咽的唾液順着唇角滑落下去,垂在膝上的手不安地抓住衣擺,指節攥得微微有些青白。他沒法集中注意力回答問題,她作亂的手牽拉着他全部的注意,韓盧隻覺得自己像是一根繃緊了的弦,頃刻就要被拉斷。
“你沒有留意過她的什麼線索?”
“咳……哈……蠟,用來封信的蠟裡……有些銀箔……”
韓盧顫抖着,不自覺仰起臉,那個作弄他的人形明明纖細得好像沒有一點力氣,手上也隻是惡童的玩笑,卻像蛇卷住了一隻鼠。
他沒有可能掙紮,沒有可能拒絕,從垂死時說出獻上的那一刻起,他就屬于她了。
“這樣,”封赤練點點頭,“乖哦。”
“還有件事就是,你那些活下來的孩子,你藏去哪裡了?”
一瞬間的分神,他不自覺咬了一下封赤練的手。意識到時她已經把手抽了出來,瞥一眼上面淺淺的印子。
“你說謊了。”
如同一道雷對着他的肩膀砸下來,韓盧頃刻間蒼白了臉頰,他的肩膀晃了晃,最終無力地伏下去。
拷問,刑求,這些東西韓盧都再熟悉不過。他清楚地知道比起用痛苦讓人屈服,酷刑更重要的作用是削減人的精神,讓人無力保守秘密,在他被玩得左支右绌那一瞬開始,他就注定沒辦法在她面前掩蓋任何事情。她早就做好了拷問的準備,他甚至不知道她在做什麼!
封赤練把手背在他臉上擦了擦,倚靠回美人榻上。
“退下吧。”她說,“從現在到下朝,解決完所有事情,大概有兩個時辰。你可以用好這段時間,想清楚自己該受什麼罰。”
“壞狗。”
……
阊阖長至玉墀上,紫閣将啟爐煙蒼。
雖然不是尋常時刻的上朝,但百官早已齊待,那位新生的龍雛坐在高處,冕旒垂落的陰影讓她的臉頰有些不明。
不時有輕柔而試探的視線從她腳下掠過,飛快向上擡一瞬又落下,帶着克制的窺視。
她太年輕了,疊在膝蓋上的手指還帶着不健康的蒼白,肩背幾乎撐不住厚重的冕服。
這樣年幼的,毫無根基的聖人如何坐穩這個位置?她是會飛快地為自己選擇一位權臣,還是在拉扯中被分食殆盡?
人群中有些因為野心而彌散起來的霧霭,但沒人敢真的擡起頭看一看這位龍雛的臉頰。
還有老臣記得她母親就是在這個年紀登上了帝位,那位聖人提着帶血的劍,手裡拎着自己異母姊妹的頭顱,濕淋淋地向高處的椅子上坐下去,微笑着用劍指着滿地血泊,對被驚駭的朝臣開口。
“跪。”
臣子們怕她,怕那個仍舊萦繞在皇位上的鬼魂,當封赤練坐上去時,她居然有一瞬間也像是她的母親。
離皇帝最近的是左右相與三省的長官,中書令杜流舸将将天命之年,眉心因為常年的蹙眉而有很淡的紋路。
她并不擡頭窺視聖上,也不低頭數磚縫玩,那雙未因年長而渾濁的眼睛頗平靜地睨向身側群臣。在與她撞上目光後,原本有些探頭探腦的人也都低下頭去。
右相梁知吾高且瘦,有文官氣的一張臉,脊背很直,她面無表情地正坐着,在封赤練把目光投過去之前颔首,但态度并沒什麼改變。
侍中連紅年輕些,四十出頭,圓臉,貓一樣的笑唇,兩邊有兩個很淺的梨渦。整個人有些流于輕佻的可親感。在尚書令和右相這兩堵牆之間,她的存在感弱了些。
從冕旒下投來的目光掃過她們每個人,輕柔地打了個回旋之後,落在了最後一人身上。日光照在他束發的冠上,微白的光線讓發絲忽然失去了原本的質地。
他斂容正坐,并不試探地去看誰,也不用眼神去彈壓群臣,當感到目光落在肩上的重量時,這個年輕男人微微低頭。
他好像一隻鶴,一隻池沼邊注視着自己倒影的鶴。
左相,聶雲間。
四相之中冒出來個年輕男人不算什麼稀罕事,畢竟先帝連自己三族都誅了一遍,樂意在舉子裡拎一個年齡也斷崖性别也斷崖地放在相位也沒人敢說不合适。
他坐在這裡,頗有些冷漠地遊離于其他三人,在那些或意味深長或含着刺的目光交鋒裡置身事外。
日光微微在他頸上一動,照亮了右眼尾一顆淡青色的小痣,封赤練注視着那枚白皙膚色上的小小墨點,眯了眯眼睛。
【左相?】
【右相與中書令皆非善類,侍中一副搖擺之相,也信不得。宮人皆說左相是朝中忠臣,四相之首,今日為何一言不發?】
坐在那裡的聶雲間依舊保持着原來的姿勢,不曾微微偏一下頭去尋聲音的來源。封赤練盯着那張面孔,慢慢停下了聲音。
是他聽到了卻強作鎮定嗎?少有人能做到這件事,或許他有那麼一點她沒看出來的東西?
還是說……
……他聽不見那被所有人當作【心音】,實則是【神谕】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