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廟偏殿裡彌漫着郁金微辛的香氣。
天氣仍悶熱,冰盆裡的冰已經換過一遭,臨時抽調過來的宮人們低頭垂手退下,為新上任的内宮女官之首讓出一條路來。
有年長的垂着頭,卻還是壓不住瞥過去的又妒又恨的眼光。為什麼偏偏是她得了好運!他們想,怎就偏生是她迎回了少帝,還得了青眼呢?
于缜于女官感覺到了這些帶着暗刺的目光,她頗驕矜地一昂頭,穿過垂手侍立的宮人們,一直走到垂下的白玉簾前。
“殿下,”她小聲叫着,“小人入内了。”
簾内的香氣更清淡些,五腳金銀爐上熏的是用沉香封進蘋婆果做成的香丸。在又細又甜的煙氣裡,座上的少女趴在一枚繡枕上,有些睡意不足的樣子。
“誰呀?”封赤練閉着眼睛含糊地問,“是于嬢嬢嗎?”
于缜被這一聲叫得心頭一酸,語氣不自覺軟下來,她屈膝跪在腳墊上,稍微靠近座上人:“殿下,已經在宮裡了,您這樣叫,是折煞小人了。”
馬車墜崖之後随行的人都趕去崖下救援,可不巧立即來了場山崩,又混着猝然落下來的雨,等到他們趕到馬車邊上,連馬的屍骨都找不見。
所有人都說這完了,一隻眼睛沒看住還是叫皇女遭了毒手,那時于缜坐在亂石裡,隻覺得心口像被塗滿了沙子的手剜開了一樣疼。
她心如死灰地當了這麼多年差,終于有個這麼好,這麼像她小女兒的姑娘到了眼前來,怎麼能沒了呢!
可誰承想這群人收拾了現場,報了官差,正不知道怎麼辦的時候,這小殿下好端端地又冒出來了。她身邊還跟了個不說話的生人,隻亮了亮牌子表明是京中來的不良人,就旋身沒了影子。
封赤練皮肉沒傷着,但人被吓了個好歹,迷迷糊糊地說不清楚遇到了什麼事。經過這一劫于缜恨不能把眼睛長在她身上,就連她纏着要叫她嬢嬢都應了,好說歹說終于把她送回京城裡,懸着的一顆心才咽下去。
封赤練趴在枕頭上,歪頭小貓小狗一樣看着于缜的臉笑。她不說話,于缜卻能聽到她從她背後傳來的聲音。
【不嘛,】那個聲音像是叮叮當當地敲着玉鈴铛一樣清脆歡快,【我都要做皇帝了,我想叫什麼就叫什麼。】
唉。于缜暗歎,小殿下還不知道這皇位是什麼水火窟。一般幼帝繼位,總該有輔政大臣與帝師輔佐,偏先帝崩前是一個也沒交代,現在滿朝文武盡是豺狼虎豹,她坐在那個位置上一點仰仗也沒有。
若是自己能不留在這内宮……
思路到這裡就被斷下,封赤練坐了起來,整理好身上衣衫。她雖然進了京,但尚未靈前繼位,是以暫居于太廟,身上的衣着也是親王的規格。
見封赤練打起精神來,于缜也收斂了表情恭敬垂首:“殿下,再過一刻便是朝會了,您若是休息足了,小人吩咐人為您備駕。”
封赤練皺皺眉,眼睛開始亂瞥,于缜知她是心慌,少不了又屈膝下來安慰兩句:“殿下不必有憂,如今京中隻您一位皇女,過幾日您繼位了便是這天下主,至尊至貴的聖人,那些做臣子的豈敢對您不恭敬呢?”
必不能先在豺狼前露了怯!她藏着這句話沒說,封赤練卻像是懂了一樣用力點點頭,連帶着身後的聲音都振作起來:【于嬢嬢必是知道朝臣不好相與,才要叫我振作的。如今她跟着我,我得做出個帝王樣子來,才好護着身邊人。】
簾子又被風撩動了,那于姓的女官退出來,尋了個沒人的地方擦了擦眼睛。有好事的看過來,她就換上淩厲的眼色。
“看什麼!備駕!”
封赤練看着于缜退出去,歪回墊子上抻了個懶腰,原本蜷成一團的影子緩緩展開,發出一連串骨骼摩擦的脆響。
“出來。”她眯着眼睛懶洋洋地說。
好像一片影子被裁開,一道屏風畫上的門打開,忽然就有一道人影從誰也沒看到的角落裡出來了。韓盧沒什麼表情地到她倚靠着的美人塌邊跪下,把頭低下去。
她随意地伸手把他撈起來,修得圓潤的指甲輕輕劃着他左頰邊一道血痂。他不住地眨眼,但并不很躲。
“一個也沒活?”封赤練笑着問。
說的是他院子裡那些孩子,韓盧的喉結動了一下,原本應該吐出來的答話更像是一聲嗚咽。她不太滿意小狗哼哼,指甲在血痂上用了點力,一小片暗紅色被剝了下來。
“沒有,殿下。”他說,“一個……也沒有。”
那道劃傷上的力道沒有減輕,韓盧卡了一下,認識到自己的錯誤。
“沒有,主人。”他說。
她放過了那道傷,有一搭沒一搭地摸着他的頭發,指尖輕輕從眼睫擦過去,到眉心,到眼角:“我确實已經很久不來你們這裡了。”
“所以,好狗,解釋一下,不良人是什麼?”
原本的不良人是京中及京郊緝拿盜賊,肅清治安的武官,後來人員構成逐漸複雜,戴罪而有能者、犯官之後、歸順的盜賊都被塞進這裡面,做的事情也變得半黑半白起來。
韓盧記得自己手下最多的時候有幾百人,這裡面有沒有幾個暗暗在為别人做事的他不知道,但他猜一定有。
在臉上輕輕劃弄的手指已經到了唇角,封赤練聽得仍舊漫不經心,指尖卻在他唇下輕輕打着圈,韓盧僵了後背,克制自己閃開的想法。
“大概聽懂了,”她說,“之前也有這樣的東西,但是不叫這個名字。那,你告訴我——”
“——誰讓你來殺我的?”
他一悸,下意識想要低頭,下颌卻被捏住了。少女柔軟的手指像是玩笑般托着他的臉頰,隻要他輕輕一扭身就能甩開,但韓盧清楚眼前這究竟是個什麼東西,就像他清楚她隻要動動手就能捏斷他的喉嚨。
“臣在做不良人之首前,就聽命于上家……唔……”他努力鎮定,開口說話,在唇角邊的手指卻抵了進去。韓盧的呼吸亂了一瞬,眼睛也不由自主地阖上。
“上家?”她的聲音冷冷懸在他額頭上。
那雙珀色的眼睜開,有些哀求地望向她。上位者不為所動,他也隻能穩住呼吸,努力避開玩弄舌尖的手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