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會收場得不太痛快。
還沒踐祚的六皇女掀了桌子拂袖而去,像是怕被人看到自己失态,留下一幹不知所措的臣子。
直到停駕到了太廟,她突然放慢腳步,臉上的悲憤痛苦委屈一概不見,變作摻着些煩躁的倦意。
“如今何時?”她問。
身邊的宮人被這麼猛一問,面面相觑,直到回過臉來的皇女臉上逐漸失去表情,隻剩下令人毛骨悚然的空白。
“我上朝多久?”
“回殿下!半個多時辰……”被問話的終于反應過來,不知為何,剛剛殿下轉過臉的一瞬間,自己居然有種再不開口就要血濺當場的恐怖感。
半個多時辰。封赤練重複了一遍,表情逐漸恢複為百無聊賴。
“退下。”
她揮揮手示意身邊人退下,有跟過來的黃門子猶猶豫豫,還是上前:“殿下方才說賞太史令,未曾說賞什麼,奴不敢自作主張,請殿下的旨……”
他硬着頭皮說這話,心裡七上八下,殿下雖然年幼,但畢竟是貴人。她剛剛發過火,這時候上前問賞,難免被遷怒,可他又不得不問……
就這麼七上八下地想着,他看到殿下睜大了眼睛,忽然又變成有些孩子氣的少女:“呀,你不說,我都忘了。”
黃門松了口氣,好在殿下氣性不大,大概能順利請了賞就走吧。
“賞他告老還鄉,”她笑着說,“明天子時之前就從京中消失。”
窺探神的蠢貨。
……
内室早早備下瓜果和飲子,空氣中彌漫着股怡人的涼氣,應該是于缜吩咐人用冰和扇子把周遭都扇涼了。
封赤練揮退要幫她更衣的宮人,尋了自己之前待的美人榻蜷上去,摘下旒冕抱在懷裡,整個人團在一起。
與此同時,正在清點宮中新為皇女所制衣物的于女官,聽到了小殿下的哭聲。
她急急回來時封赤練在榻上縮成一團,手和臉都像是受了凍一樣白。她抓着懷裡的旒冕,玉珠在手上勒出一道一道的紅印,緊緊閉着的眼睛下沒有淚,背後卻傳來斷斷續續的哭聲。
于缜心裡咯噔一下,扭頭罵站在門外的宮人:“賊奴!不知為殿下更衣嗎?束着手木人似地站着,要那雙爪子有什麼用!”
她伸手把封赤練拉進懷裡,也不管主仆尊卑了:“殿下?殿下?莫怕,莫怕,小人在呢。”懷裡少女的肩膀顫着,被吓到了的貓一樣把額頭往她肩膀上蹭,嘴裡嗚嗚着說不出話。
于缜看她心裡哭得快接不上氣,話卻說不出來一句,隻覺得怒氣灼得心皮枯肉焦。這可是殿下!是馬上就要踐祚去做聖人的殿下,什麼人敢這樣欺辱她?
她拍拍封赤練,好說歹說地哄着要她松開了懷裡的冕,又脫了已經有些皺的朝服外袍。趁着封赤練稍微冷靜下來給她塞了碗飲子,自己悄悄地繞到門外去了。
“今日上朝出了何事?”一幹宮人聽她問話都縮起來脖子,半晌有人吞吞吐吐地答:‘奴也不知,隻是聽聞朝上殿下心情不好,早早就回來了……’
于缜狠狠吐了口惡氣,這有什麼不知?那些佩着玉戴着冠的老東西,不知道說了什麼将她欺侮成這個樣子。
尋常這個年歲的富貴孩子是破了皮見了血都要哭背過氣去的,殿下一路上不吵不嚷,遇了刺殺都未曾落淚,怎麼上了回朝就成了這樣?
該殺!下賤東西,一個個欺負她的殿下的下賤東西!
她放輕了腳步折回去,封赤練已經喝完一碗紫蘇蜜飲子,臉色也稍微好些了。一見于缜,她甚至擡頭慘白地對她笑了笑。于缜不忍心地低下頭去,到封赤練腳墊上半跪下來:“殿下,哎,殿下!他們好大的膽子!”
封赤練垂着頭一言不發,于缜聽到她心音沒什麼力氣的呢喃。
【朝臣盡不聽我說話,民間還說我不是母皇的孩子……】
【他們說要把我過繼給安鄯王,讓我以安鄯王繼位,我不要……我本來就沒有阿父了,連阿母也沒有的話,就沒人要我了……】
于缜伸出手把她摟在懷裡,年輕的皇女仰着臉,烏漆的眼睛裡倒映着女官燃燒着憤怒的面容。
她現在看起來一點都不像是一位多年來訓練有素的女官,一個從容有度掩蓋自己情緒,隻知道為主人辦事的侍從。有一隙火焰從她的眼睛裡射出來——
——她是個被激怒的母親。
封赤練輕輕直起身,攬住她的脖子:“于嬢嬢,你别不要我好不好。我沒有阿父阿母,宮人們也不肯和我說話。路上沒有你照顧我,我一定就死了,以後我會好好做皇帝,我會忍着他們,我會給你很多錢,你别不要我好不好?”
于缜的嘴角顫抖着,被怒火灼得焦枯的眼睛忽而蒙上一層水霧。當初是怎麼回事來着?她家裡的那一位死了,她的姊妹兄弟也死了,隻剩下瘦得皮包骨的孩子,她把她放在闆車上拖着。
小女兒怕她是要找個地方扔了自己,明明已經說不太出話,還是細細地哭,含糊地求她别不要自己。
她從夜半哭到天明,就不哭了,沒氣了。
她也分不清現在是誰在哭了,封赤練捧起她的臉頰。一點點地用拇指擦她眼角的淚痕,那個初見時忖度着進退,衡量着權力的女官被蛇一點點絞碎,露出本來的面目,欲望像血一樣湧出來打濕她的鱗片。
她痛苦,她難以釋懷,她想要回那個完全屬于她的孩子。
绛山君聽到了。
“嬢嬢,”封赤練附耳上去,輕輕地叫她,“你以後幫幫我,好不好?隻有你能幫我了。”
“一會我會宣杜中書令來太廟,朝臣都怕她,我也得探探她的意思。就算她跋扈,我也要先忍着。嬢嬢你隻讓她進來就好,等她走了,梁右相可能也要來,到時候你對梁右相說我不想見人,先把她趕走,再悄悄從小門引來見我,好不好?”
于缜緩慢地眨了眨濡濕的睫毛,看眼前孩子露出一個粲然的笑。
“等我把她們都拿在手裡,我和嬢嬢就都有好日子過了,是不是?”
那女官摸摸她的黑發,點了點頭。
杜流舸到的時候,宮人們還沒把蠟燭點起來。夕照從窗中落下,斑斑一地碎金。
封赤練坐在主位上,像是一尊小小的神像,上面沾着些剝落的金漆。
“臣杜流舸,參見殿下。”她撩起衣擺,做了個跪的姿勢,封赤練沒讓她跪到底,立刻賜了座。
小殿下要見她,她一點也不意外。好歹封赤練身上還流着一半那一位的血,要是今天回來什麼動作也沒有,隻是悶着頭哭,她可就要輕視這位小聖人了。
“今日朝堂,實在是不像樣。殿下方才歸京,不知聖人龍馭賓天後這裡出了多少亂子,”宮人奉上茶來,她隻看一眼,又轉過臉對着封赤練曼聲,“驚吓了殿下,是臣的過失,殿下不治臣罪,臣該謝恩。”
主位上的皇女嘴唇緊抿,看着她一言不發。杜流舸也不急,信手拿起了茶。
這孩子還是年輕了。比她小兒子都小些,這世上不是所有人都是先帝那樣的怪物,她今天有膽量叫自己來,已經算是不錯。
幾息沉默之後,封赤練像是終于攢足勇氣開口:“禮部要我承嗣安鄯王位,杜相是如何想的?”
乖孩子,一點也不知道掩飾意圖,實在是缺人打磨。杜流舸一哂:“臣如何想?……他們簡直一派胡言。”
她聽到封赤練長長舒了一口氣,肩背放松下來,随即不知何處傳來少女的喃喃。
【太好了,剛剛朝上說這一切都是杜相的授意,我簡直不知道怎麼辦才好,還好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