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流舸眉頭一挑,望向封赤練,卻看她并未開口。少女低頭看着指甲,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麼,那聲音卻清晰:【若是借着杜相的手,能順利繼位就好了。】
心下一動,杜流舸微笑開口:“殿下可聽到什麼聲音?”
“啊?”封赤練愣了愣,“并未?”
眼前文臣眸色深沉,面上笑容卻柔和如師長:“那大概是臣聽錯了。”
剛剛那聲音似乎就是來自眼前皇女,可她沒有開口?奇也怪哉。
“杜相也覺得荒唐,”封赤練小心翼翼地說,“我初至,不熟悉朝中的事情,還要仰賴杜相。若是我不理禮部,這件事能就這麼揭過嗎?”
正與剛剛她所聽相合。杜流舸面上表情沒變,叮地一扣茶杯:“殿下想的話,自然什麼事都能揭過。殿下是君,臣是臣子,殿下不必如此小心,便把臣當作趁手的物件用就好。”
暮光已經開始轉為濃琥珀色,中書令身上的紫衣在這樣的光線下顯出近乎于朱的顔色,她的聲音柔和下去,帶着幾分對年輕人的勸誘:“殿下作何打算呢?如今棘手的是玉牒上并無殿下的名字,若是徑直加上,殿下生父那裡能考證的已經逸散不少,先帝也沒有下過與此相關的旨意,如何給殿下加這個身份,是有些為難的。”
——就算所有人都知道您是先帝的風流債,也無從證明。
她像是一隻鳥羽人面的異獸,施施然張開翅膀和爪子,引誘眼前的皇女到自己的爪間:“若是殿下必要加上,臣就去替殿下料理麻煩。還請殿下多信任臣一些,臣願為殿下肝腦塗地。”
她要帝師的位置,她要輔政的權力。如果小皇帝想要強權,就要向強權方付出代價。
【好像這樣事情就解決了,但是我能這麼做嗎?杜相真的可信嗎?除了這條路,我還有什麼路可以走?】
杜流舸耐心地看着她嗫嚅,最後封赤練輕輕搖搖頭:“我累了,杜相且待我歇歇吧。”
她寬容地點頭:“自然,殿下初理國事,還是保重身體為上。臣時時待召……對了。”
“梁相梁知吾今日與臣起了幾句龃龉,殿下不必放在心上。臣與她自幼相識,互以字稱,對彼此都熟稔得很。她這個人孤直,但絕無壞心,她對殿下說臣什麼,臣都不在意。隻是殿下該熟悉熟悉朝中再用她,她這人孤直太過了……殿下到底還是與世家共治天下的。”
封赤練似乎點頭了,又似乎沒有,杜流舸也不再逗留,她逆着光看向封赤練的眼神裡有一點喜悅和玩味。
這孩子很聽話,好拿捏——她不知為何甚至能聽到她心中所想。窺測聖意不被允許,但人人都為此殚精竭慮。
權相低頭第一瞬間,那個座上的孩子忽然露出了與她同樣玩味的眼神。
送走杜流舸,封赤練起身去看了看銀漏。
還有半個時辰,不急。
晃動的玉簾靜下來沒一會,于缜快步走了進來,對封赤練一點頭,閃身讓進來一個人。梁知吾撣了撣兩袖要跪,被封赤練擡手制止。
“卿坐吧,”她說,“我剛剛饒舌了許久,倦得很,就不與卿客套了。”
于缜已經出去關上門,屋中光線昏暗,隻有封赤練兩側的燭火搖曳,映得少女面頰陰晴不定。站在下首的梁知吾脊背一震,幾乎忘了坐下。
“臣不敢。”她低聲謝恩,尋地方坐下。
“梁相剛剛在門前被拉扯一陣才進來,心中有疑惑嗎?”封赤練呷了一口茶,對她微笑。梁知吾低歎:“方才有,如今見到殿下,忽而就沒有了。”
她聽說殿下召見中書令,匆匆進見卻被擋在屋外,幾乎以為殿下已經被杜流舸拿捏在手中,誰知卻被引進小門見到了她。
如今端坐的少女哪還有白日裡惶惑凄楚的樣子,眉宇間隐約是少年天子的壓迫感。
“梁相是聰明人,不必我多解釋。”封赤練慢慢地說,“欺我是山寺養大的稚童,他們是得意忘形了。
“梁相未生欺我之心,故而你我君臣以誠相待,我的心意,你明白?”
她起身俯首:“臣惶恐,殿下有言,臣敢不竭一身之力?”
梁知吾覺得自己的血有些沸,心像是裹了一層炭火。她自然是忠于先帝的,皇權與世家之間隻能選一邊站隊,她不是世家出身,也就沒有很多選擇。這些年她在朝中經營黨羽,廣收門生,勉強能與杜流舸角力,但仍頻頻受制于她,如今新聖人上位,或許是個轉機。
【杜流舸想竊奪皇權,不可信。梁知吾我倒是聽人說過,沒有那麼多血脈姻親,到這個年紀亦未成婚,倒是很好用的孤臣。】
梁知吾一怔,下意識去尋這直白的話的源頭,卻看封赤練并未開口,這聲音是從她身後而來。
“我畢竟年幼,”她說,“有些事情有心無力。梁相今日來見我,可願意為我分憂嗎?”
梁知吾咀嚼着那段不知從何處而來的話,再聽封赤練所說,心中忽然一明:“殿下可要臣做什麼?”
“一則看好禮部與禦史台,不要令其再出變故。二則這段時日我會派遣人去查玉牒之事,若遇到阻攔,梁相要助我。三則麼……”
“來日庭上辯禮,我認祖歸宗,梁相要站在我這邊。相應,朝中何人向我進梁相的讒言,我也一概不理。”
最後這話,顯然意有所指。
“臣本就是殿下的人,何有其他立足之地?”她話音剛落,封赤練就綻出笑顔,起身扶她:“有梁相這句話,我就放心了。”
【有這麼一枚無所依仗的好用棋子,我就放心了。】
梁知吾輕輕呼了一口氣,嘴角微揚。她的确沒有成婚,沒有子嗣,也沒有顯赫的家族。
但立足在右相這個位置上,她并不是靠忠君站穩的。滿朝文武。她故吏門生遍布各處,小聖人銳氣有餘,計算還是差了些。
無妨,她沒那麼多危害聖人的惡意。如今居然能知道聖人心思。那之後在朝為官也就更好做事了。
這麼想着,她感到封赤練在後背輕輕拍了拍。
“梁卿,梁卿呀……”
這聲音溫和澄澈,卻帶着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冷意。
……
天已經全黑了,四面燭光把牆上懸挂的錦幕照得流光溢彩。封赤練換了衣服,隻挽一道頭發,用銀叉子戳着酥山上的水果。
叮當。銀漏響了一聲。
“兩個時辰了。”她叮地丢下叉子,韓盧的影子立刻自窗邊閃現,他衣擺上有些塵土,臉上也帶着些疲憊的神色。
他走過去,跪下,封赤練用腳背碰碰他額頭:“去安置你的那群小崽子去了?我還以為這兩個時辰你會想辦法跑呢。”
韓盧空咽一下,閉目:“臣是主人的人,沒有什麼地方可以逃。”
封赤練被這個說法逗笑了,拾起桌上的葡萄,丢向地面。
紫色的果子咕噜噜滾着,碰到他手指方停。青年下意識伸手去拿,意識到封赤練的目光後閉眼低下頭去,用牙齒銜住它仰頭吞下。
“臣謝賞。”
“好。”她對他笑笑,伸出手來:“那……”
“……你想好自己該受什麼罰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