绛山君用手指沾了一點許衡之嘴角的血,塗在他的嘴唇上,像一個頑童掐了鳳仙花去塗石頭的裂痕。許衡之的呼吸逐漸平和下去,擡頭望向眼前的蛇身之神。
她的面容與人無異,血一樣的珠子與黃金交錯穿在一處,垂落額前,如同帝王冕旒。彩衣之下的赤色蛇尾環繞在他身周,鱗片在暗處隐隐生光
可凡人——
——與她毫無可比性。
那蛇身的神高大,幾乎兩倍于他,從高處投下來的注視讓人喉頭滞澀,脊背發冷。
她就這麼看着他,像看着一隻匍匐在地上斷了翅膀的鳥,一塊顔色漂亮的石頭,帶着并不十分認真的興趣。
她沒有在認真地與他談判,她并不很在乎他給出什麼東西,他計量着給出的一切對她來說都一文不值。這對她來說或許隻是一種趣味,用一塊糖逗蟲蟻的趣味。
那塊被拿來逗他的糖就是五殿下。
在意識到這件事的瞬間,許衡之閉了閉眼睛,低聲歎息。
“臣在此事上并無讨價還價的餘地,您想要何物就能從臣身上拿走何物。無論您是君王,還是绛山府君,都是如此。”
她輕輕用手指點着他的颌側,他沒有睜眼,任憑對方輕輕撥弄。太美了,也太可怕了,被這樣的神注視着,把玩着,如果不閉上眼睛,一定會因為恐怖和着迷而癫狂。
【你很聰明,】她說,【像你這樣聰明的生靈,不至于落入慘死的境地。】
“臣不過是不入流的謀士。”他又微微咳嗽起來,剛剛回光返照的那一點生氣正在散去,他的命正被她抓在手裡,隻要她松開手,他就會飛快死去,“一子不慎,滿盤皆輸。”
“臣并無什麼東西能拿來交換,所留的隻有這副身骨……”他喘了口氣,“和淺薄的智計。您既然來找臣,要臣這副半殘的骨頭沒有用,那就是要臣為您做什麼事。”
【你想用為我做事來換那個孩子活着?】
“不,”許衡之虛弱地笑了笑,“臣本就是您所有,沒有東西能與您換。五殿下也是您所有,您救她,也不需要臣用什麼來換……”
撫摸着他颌側的手指驟然收緊,他喉嚨裡溢出一聲窒息的哽咽。呼吸頃刻間被掐斷,許衡之掙紮着睜開眼睛,對上那雙猩紅的蛇瞳。
他知道她發怒了,君王不喜歡臣子揣摩清楚自己,神也不喜歡凡人窺探自己。
在剛剛激動帶來的混亂退去後,他很快想清楚了前因後果。绛山君不會特地來找一個奄奄一息的階下囚,他沒有資格,隻能是“陛下”需要他做事。
而“陛下”對他一無所知,能告訴她自己有用的人,就隻剩下五殿下。這樣看來她已經保住了殿下的命,沒有放任她去死。
他不知道自己要去為她做什麼事,不知道這件事如果不成,那塊被用來逗弄他的“糖”會怎樣。
兩行清淚無聲地落下去,許衡之在戰栗中笑起來。他不能讓殿下的生存和自己綁在一起,他必須把它們拆開!陛下是天下之主,她不殺五殿下是沒必要損壞自己的所有物,而至于他——即使他完不成她的指令,五殿下也不會被遷怒。
即使他因為這句話觸怒她,被她所殺,他也不能連累五殿下……
許衡之已經幾乎不能呼吸,說出來的聲音也弱得聽不清。
“生、殺、奪、與……”
“您對您所有之物做什麼……都是理所應當……臣為您做什麼……都應該……”
頸上的手驟然松開,他跌落在地,因為痛苦蜷起身體。蛇神消失了,身穿錦繡雲紋的小皇女眉眼彎彎。
“膽子真大,”她說,“不過,腦子不錯,确實是個辯才。”
謝陛下。他喃喃着,終于慢慢放松了身體。
這一關他過了。
夜很深,夜裡的很多東西都模糊不清,有一駕馬車碌碌地從獄中駛出來,誰也沒看清上面載着個什麼人。與此同時一卷密信被飛快地送到了右相府上,梁知吾對着燭光拆開它看了半晌,扯扯嘴角丢進火裡。
信寫得頗為簡明扼要,大意就是聽梁相此前起了忠君之誓,這有口黑鍋,卿就背上吧。
“小聖人啊。”她摸索着食指關節,看信在火中燒盡,轉過頭提筆寫了張條子喚來随從。
“去接這上面的幾個人來,金吾衛不許夜行就拿我的令牌。”
“誰不來……誰就不要認我這個老師了。”
天未曾轉涼,太陽剛剛升起的那一陣子卻有點冷,寒氣凝結成薄薄一層夜露,把草尖塗成白色。有比這露水更輕盈,來得更隐秘的消息飛快流傳開來,頃刻間就震動了無數聽者。
——昨夜有人闖入诏獄,強行帶了一個人犯走!
——好大的膽子?竟全身而退沒有被格殺當場嗎?